骤雨来前

    时值法国的盛夏,整个埃松市都被花粉云*笼罩了,成群的鸭子在芦苇中穿梭。汉尼拔还是没有在人前开口说话,但他已经可以享受无梦的酣眠了。现在他仍在长身体的年纪,所以胃口也不错。

    (*花粉云:在花木盛开期,林地上空随气流而漂浮的大量花粉。)

    千代还是不可避免的回来了。她是个纯正的日本女孩,留着齐耳的短发。不像萨曼莎的,浅金棕色的长发垂到后背——是的,萨曼莎的头发就是浅金棕色的,汉尼拔在来到维格庄园的第二天早上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光线和其他的原因看错了,总之,并不是像米莎那样的有些发灰的浅金色。

    千代第一次见到汉尼拔时候的态度让萨曼莎不太高兴。

    当时,千代用一种审视目光从头到脚打量了汉尼拔片刻,眼神像瞪着眼睛的老鹰一样,然后倏地眨了一下。萨曼莎后来悄悄告诉了汉尼拔,她最讨厌的就是千代的眼睛和眼神。

    几天前早餐的时候是千代负责把最后一盘食物端上桌的,应该是出于她的习惯,千代环顾了一圈坐在餐桌旁的紫夫人和汉尼拔,以及萨曼莎。除了紫夫人,她注视汉尼拔和萨曼莎的眼神都带着淡淡的阴戾——汉尼拔看到萨曼莎握着刀叉的手瞬间紧了紧,要是她没忍住的话,它们肯定就会戳到千代的眼睛上。“她觉得除了她之外的人都会伤害她主子吗?哪怕是妈妈的的女儿和侄子?然后她好去拿竹刀砍我们。”早晨结束后萨曼莎嘟着嘴如是对他抱怨着。

    自从千代回来以后,萨曼莎基本上只要一闲着就会去找汉尼拔,后来干脆直接搬到汉尼拔的房间,晚上一起睡了。原因很简单——千代不仅是紫夫人的侍女,也是她的学生,她会交给千代一些女孩子要会的东西,像刺绣、插花一类的。千代总会早起准备要用的鲜花,这时候她也会去把萨曼莎叫起来和她一起,理由居然是紫夫人教的是她们两个,那她们理应都有帮夫人准备鲜花的义务。听到这话的时候萨曼莎简直想把床头柜上茶壶里的水泼到她脸上,因为千代已经十二岁、还有半年多就快十三岁了,紫夫人才要专门教她这些在日本的外交场合女性都要会一点的东西。

    之前紫夫人用的鲜花都是佣人们整理花坛的时候采摘的或是集市里买来的,萨曼莎实在想不清楚千代在发什么神经让她也去准备花——在早上六点多的时候,她平常都是七点半到八点左右起床的,因为她总是看书到很晚。而且妈妈也只是专门教千代,她和汉尼拔就是旁听而已。再说插花这种东西,每次妈妈做的时候千代都在旁边看着,比她看的次数要多一倍——萨曼莎之前还有礼仪老师的课和莉娜老师教的文学和数学。顺带提一句,这两位老师已经不交萨曼莎了,现在都是紫夫人亲自教她——和汉尼拔。

    都这样了,在插花和音乐还有其他紫夫人教的课上,千代做得都还没有纯属看会了的萨曼莎好,学不好的责任到底是在千代身上。但千代没理由去打搅汉尼拔,不然就是没礼貌了——没几天就发现了这点的萨曼莎果断每天晚上都到汉尼拔的房间去睡了——和自己哥哥待在一起有什么问题?虽然是叔叔家的哥哥。

    汉尼拔对萨曼莎这样的做法表示无所谓,她喜欢就好。因为他很理解这种睡眠被打断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

    ——————

    屋顶上有条凉廊。汉尼拔和萨曼莎经常去那里散步。飘过来的花粉会落在屋顶的排水沟里,给里面的苔藓镀上一层金色。从高处的蛛网上吊下来的蜘蛛借着风力转移到别的地方。透过树木的缝隙,汉尼拔和萨曼莎可以看到闪着银光的蜿蜒河流。

    他们用手撑着扶栏向下望去。萨曼莎突然说话了。

    “以前我和爸爸经常这么向下看,他在这里告诉我说‘莱克特家族里的人,都会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同寻常,但你总会慢慢适应的。’。但我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我的不同到底有什么用,甚至······我感觉我的不同是会让妈妈讨厌的。”

    “那是怎么样的不同呢?”汉尼拔问,他的声音很轻。

    萨曼莎没有直接回答,“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是谁害死了米莎,你会做什么?”

    汉尼拔沉默了几秒才开口。

    “杀了他们。”他声音沙哑的说。

    萨曼莎转过身来看着汉尼拔,汉尼拔也低头看着她,“我也一样。”萨曼莎说。

    “就像爸爸去世的那天,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杀了让爸爸死掉的人。”

    “你去那么做了吗?”汉尼拔问。他们的对话总是这样,根本不是通常大孩子和小孩子的沟通内容。

    “你猜。”萨曼莎歪了歪头,微笑道。

    “等你把米莎的事情完全想起来,我想和你一起去。”汉尼拔没说话,只是挑眉看着她。

    “米莎也是个莱克特——不能让任何一个莱克特吃亏——但这也是妈妈不喜欢的,她觉得犯这种错的人应该交给警察,然后让法律裁决。”萨曼莎换了个姿势,背靠在扶栏上。

    “这么看来,我们的不同很相似。”汉尼拔看着萨曼莎浅蓝色的眼睛。莱克特城堡曾经有一幅莫奈的油画睡莲,萨曼莎的眼睛就像睡莲下的湖水一样,只有最澄澈的水才能将睡莲衬托出那种的淡雅又美艳的感觉。

    “所以我们都有妈妈接受不了的特质喽?”萨曼莎笑了。

    “爸爸是在差不多二十五年前认识妈妈的,妈妈的爸爸——我的外祖父,但我并不想这么称呼他,嗯······但就是他带着妈妈去参加了爸爸在东京都的画展。爸爸告诉我,他在那之前从没有见过像妈妈这么漂亮的孩子。我感觉爸爸当时肯定呆住了,毕竟妈妈那么漂亮。”说到这,萨曼莎吐了吐舌头。

    汉尼拔的瞳孔变了变,示意她继续说。

    他刚刚把一句快要说出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在来法国之前也从来没有见过萨曼莎这么漂亮的孩子。

    萨曼莎用手指戳了戳下巴,“哦,后来是这样的!我想起来了!”

    “再就是十五年之后,妈妈的爸爸成了驻法大使,妈妈也跟着一起到了法国。爸爸说他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运气。所以马上就去了大使馆。对她爸爸说他想改信日本神道教。可妈妈的爸爸却说爸爸的信仰根本就不在他主要考虑的问题里。他从来没有接受过爸爸,但他很喜欢爸爸的画。”

    汉尼拔也靠着扶栏,“所以,你不想称呼你母亲的爸爸为外祖父······是因为他其实从没接受过罗伯特叔叔?”

    “就是这样,没错。他从来没有接受过爸爸,而且他在爸爸去世后不久就来信要妈妈回日本了。”萨曼莎点头。

    “那她为什么没有回去呢?”汉尼拔下一秒就发现了自己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

    萨曼莎耸了耸肩,“想把维格庄园的各种事务一下子处理掉怎么可能?即使妈妈也有回去的想法。总是要一步一步来的,莉娜老师不再来上课也包括在‘处理’的一部分里了。”

    “而且······爸爸的画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带着那么多搬个家是没问题,但我不敢想象带着它们坐船漂洋过海是什么样的画面。对了,画!汉尼拔你跟我来。”

    ——————

    “这里是爸爸的画室。”罗伯特伯爵的画室是一个用白事会粉刷的大房间,设在庄园屋子的顶层。创作中的油画支在画架上,只不过创作他们的人永远无法亲手完成它们了。更多的画是靠墙立着的,一把躺椅放在一座低矮的台子上,旁边的衣帽架上空荡着,但和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物品都一样,没有一点灰尘,仆人们依然会定期打扫这里。较近的画架上有幅油画,上面蒙着布。

    萨曼莎和汉尼拔来到隔壁的房间。里面立着一只大画架,旁边放着一捆空白的新闻纸,一些木炭,还有几管颜料。

    “这是爸爸给我腾出来的地方,也是用来做画室的,但我感觉你更需要这里。”萨曼莎说。

    “在这你可以得到一种解脱,当你觉得自己因为思考的问题快要发狂的时候,就换换心情画点东西吧!尽情地画!画的时候不需要带任何目的性,也不用刻意运用技巧!额,爸爸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她耸了耸肩。

    萨曼莎把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向远处的那条河投去,“也许我们傍晚的时候可以去划船?哦!不会吧!”她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发出一声差不多只有英国人才会用的抱怨*,“妈妈要开始教刺绣了,我得赶紧过去,要是千代找来了我以后就不能经常来这里躲着了!”

    (*差不多只有英国人才会用的抱怨:就是Bloody hell啦······)

    萨曼莎离开之后,汉尼拔没有立即到画架前画画,而是在画室里到处走走瞧瞧,观察一下伯爵还没能晚餐的那些画。他站到蒙着布的画架前,把布掀了起来。伯爵画的是萨曼莎大概七到八岁左右的样子,一个侧影。画中的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站在草坪上,略低着头,灿烂的金发迎风飞舞,眼睛轻轻闭着,遮住了那双漂亮的浅蓝色眸子。汉尼拔睁大了眼睛,点点光芒在他的眼眸中跳跃,仿佛有许多萤火虫照亮了他所处的灰暗世界。

    ——————

    秋天快到了,紫夫人安排了几次草坪晚餐,大家可以边欣赏获月边聆听秋虫的鸣叫。在月亮还没有升起,周围一片漆黑的时候,千代会伴着蟋蟀带着颤音的叫声弹日本筝。这个活以往都是萨曼莎来做的,她在这方面的天赋极高,再过个两三年甚至都可以和紫夫人的技术持平了。但千代因为一些原因现在正需要多练习,所以萨曼莎就愉快的丢下这件差事去找汉尼拔玩捉迷藏了,反正现在不需要她弹,她还不愿意千代听她的琴呢!

    只要听到衣料的沙沙声,闻到一种像是鲜花香气一样的若隐若现的气味,汉尼拔总能准确地判断出萨曼莎在哪里。因为那是她身上独有的气味,他无法联想到记忆中任何有香气的东西能与这气味相似。

    萨曼莎总是会把装饮料的小杯和坐在她旁边的汉尼拔装清酒的小杯弄混。大家用的杯子都是一样的,月下光线昏暗,看不清杯子中的颜色,再加之放得较近,一不小心她就容易喝到酒。

    然后萨曼莎就开始犯困,嫌弃跪坐不舒服,晕乎乎地趴在汉尼拔盘坐的大腿上哼着儿歌——也是她唯一会的一首,古代为了让京都的小孩子记清道路而编的《丸竹夷》,很神奇地一直流传至今。

    丸竹夷二押 御池  (丸竹夷二押御池)

    姉三六角蛸锦  (姐姐六角峭绵)

    四绫仏高松万五条  (四陵佛高松万五路)

    雪駄 ちゃらちゃら鱼の棚 (雪驮叮叮当当鱼架)

    六条七条 とおりすぎ  (六条七条走过后)

    八条こえれば东寺道  (过了八条就是东道寺)

    九条大路で とどめさす”  (最后便是九条大道)

    萨曼莎唱歌的声音很小,只有她和汉尼拔两个人才能听到。从紫夫人和千代的位置上看只是她趴在汉尼拔腿上说着什么,而汉尼拔似听非听的看着她,并且微笑着一下下抚着萨曼莎头发。

    萨曼莎总是唱着唱着就睡着了,第二天的早上没少被紫夫人说——因为每次都是汉尼拔把她抱回去的,紫夫人不想让她总劳烦其他人,即使是自己的家人也尽量不要,总之独立一点更好。

    有时在下过雨的无风的晚上,空气有些潮湿,大家会玩识香游戏。汉尼拔和萨曼莎在一片云母上点燃各式各样的树皮和香,让千代辨识——这是每次开场时紫夫人留给他们的任务,之后才能尽情的玩。紫夫人这时就会演奏古筝,好让千代能集中注意。也同样是这时后,萨曼莎总会先去喝一口水——用来掩盖住她那一瞬间的轻蔑表情。旁边一有人就集中不了注意力,以后要是有妈妈不在的场合倒要看看她该怎么办。

    ——————

    紫夫人之前送汉尼拔去过村子里的学校,在他上学的第二天,一个高年级的坏孩子往一个低年级小孩子的头发上吐痰,他就把那坏孩子的鼻梁打断了。因此他被送回了家,但是从头到尾,他的面部表情没有过一丝变化。

    所以汉尼拔现在改在家和萨曼莎以及千代一起上课。千代多年前就和日本一个外交官家的男孩订了亲,现在她马上要十三岁了,所以才会有前面紫夫人特意教她一些日后可能用到的技能的事情。

    紫夫人会站在会客室窗边光线好的地方,教他们写书法。用大毛笔在旧报纸上写写画画,就可以写出非常优美的字来。有一个代表永恒的符号是三角形的,引人深思。在这个优雅的符号下面,是报纸的头版新闻标题“纽伦堡医生短缺”。

    “这个练习叫‘永字八法’,”她说,“你们试一试。”

    快下课时,紫夫人和千代各自折了一只纸鹤,打算放在阁楼的祭坛上。

    汉尼拔拿起一张纸,也想折只纸鹤。千代看了紫夫人一眼,目光里充满了质疑。这个眼神萨曼莎有些生气的皱了皱眉,她觉得千代这样简直太没礼貌了。虽然之后紫夫人纠正了千代犯的那个使用眼神的“小错误”,因为这在外交场合下是不允许的。

    “千代在广岛有个堂妹叫贞子,”紫夫人解释说,“她因为被辐射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但她相信如果自己能折一千只纸鹤就不会死去。贞子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我们就每天叠纸鹤帮她。不管纸鹤是不是真的有起死回生的作业,我们为她折的时候,就会想起她,还有那些世界各地受到战争伤害的人们。你可以为我们折纸鹤,汉尼拔,我们也可以为你折。让我们一起为贞子折吧。”

    汉尼拔和萨曼莎并排坐在秋千架上,萨曼莎揪着手里的一根青草,把它撕得碎碎的。“我就是看不惯千代那个唯我独尊的样子,就算她是妈妈的侍女,但她对待自己主人的家人时候的态度也真是够了!”边说着,萨曼莎边把手里的草屑丢掉。汉尼拔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听着。“要不是妈妈的父亲恰好发善心,她这个性格在吉原估计早就被打手一刀砍掉了吧。”汉尼拔听到一个陌生的词,“吉原?”

    “全名应该叫吉原游廓,著名的艺妓聚集地。”萨曼莎鼓了鼓腮帮子,“她其实只是个刚被卖进去一年就被人买下,不,应该是赎出来的童婢——在战争时期日本的父母买卖子女是合法的。”

    “这么说你也知道她堂妹被辐射的事了?”汉尼拔问,对萨曼莎这幅表情并没有感到奇怪,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

    “是啊。”萨曼莎回答。“我不过可不想给她折什么纸鹤。

    “——连自己莱克特家人的性命都没保护好,也没为他们报仇,哪有闲心管别人家远亲的死活。我又不是什么万福圣母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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