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听到女郎时不时的几声咳喘,巧月忧心地为她披上斗篷:“小姐,不如先养好身子再去寺里吧。”

    “无碍。”虞慈轻轻摇头,因在病中,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咳喘间眸中沁出些许水汽,给眼尾染上一抹浅红,如淡蕊粉桃在眼尾绽开,竟格外动人。身子亦更添清瘦,行走间如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那夜,泪如雨下的少年紧紧抓着她,她心中怜惜,照看了一宿。天亮后,那孩子退了热,她本想等他醒来后再离开,但国公府的轿子已经到了,山间雾重,她不忍家仆多候,便委托小沙弥照看,自己先回了国公府。

    在寺院里淋了雨,又几乎一夜未眠,她终究是染了风寒,回来后便病了一场。她本就体弱,易病难愈,因此即便日日喝药还是断断续续咳嗽了半月。

    但想起那夜少年睡梦中惊惶无措的哭声,瘦弱单薄的脊背,还有偶然间发现的从他颈间向下蜿蜒的伤痕,虞慈心中难安,终究是还是决定去寺院中看看。

    黑漆蓝布小轿在山间轻摇慢晃到了寺院,虞慈先去大殿请香叩拜了一番,才由巧月扶着往平日留宿的厢房走去。

    沿着青石小路行至厢房外数丈外,虞慈脚步微顿。

    山间露重,晨曦斜照带走了些许凉意,柔柔地落在箱房门外的孩子身上。那孩子身形瘦削,紧紧抱着一把竹伞,眼眸低垂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静立着不说话时,透露出些微与年龄不符的淡漠疏离。

    虞慈认出这是那日雨中晕倒的少年,正欲上前走去,就见他眼睑微动抬起头来。他眸如点漆,看见女郎的一瞬间,似乎是晨曦落到了他眼中,倏地亮起来,唇角也不自觉地浅浅勾起。

    这刹那的情绪变换,令他周身的淡漠散去,显露出孩童的纯真。虞慈这才发觉他的五官生得极好,只因上次她只焦心少年的病,没有仔细观察。

    虽然他年纪尚浅还未长开,带着浓浓的稚嫩,但依旧可见其眉目清雅鼻梁挺直,尤其是一双眼睛,在晨曦中如流光闪烁,格外生动可爱。只因太过瘦小,给他多加了几分可怜。

    虞慈心中怜惜,走上前去。

    少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抬头仰望着姿容昳丽的女郎,鼻尖是她身上淡雅的兰香。他嘴唇微开吐不出一个字来,耳边染上了些许窘迫的红晕。

    虞慈轻笑,语气柔和:“身体可还有恙?”

    她温柔如水的眸光落入李昀的眼中,关切之意毫不遮掩,令他忽而想起那日温暖轻荡的怀抱,心中又暖又涩,一时间连声音都大了几分:“我、我已经好了!”

    许是他在晨雾中站了太久,水汽沾染上他的睫毛,鼻头也泛红,好似刚哭过一般。

    虞慈心中微动:“你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嗯!”李昀点点头,将怀中竹伞小心翼翼地捧起,“你的伞。”

    他的模样实在乖巧,令虞慈心中怜爱,她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但可惜家中只有她一个独女,如今见到少年童真纯粹的模样,心下不由得就多了几分亲近与疼惜。

    “外边凉,先进屋。”她接过少年手中的伞,笑意更暖,“你特地为我送伞,我心里欢喜,请你吃碟点心可好?”

    李昀几乎没有听清她在讲什么,只看到女郎纤秾眉眼间的笑意似春日花开,明艳而温柔,瞬间如晨曦一般驱散了他心中阴霾。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笑。

    在他短暂的人生中,见过最多的是华昭仪薄凉厌世的讥笑,是宫人逢迎讨好的媚笑。一个几近绝望,一个令人嫌恶。但这些李昀都不在乎,只因他们的笑都是对帝王的,与他无关。

    可眼前人的笑是给他的。

    温柔的,怜爱的,毫无所求的,唯独给他一人的笑。

    李昀的心好似寺里的晨钟被狠狠撞了一下,愣在了原地。

    因虞慈尚在病中受不得凉,这边的巧月已经先搀着她进去了,转头看那瘦弱少年还傻站在原地,没忍住贴在自家小姐身边道:“这孩子看着倒是挺可爱的,怎么呆呆愣愣的,不会是上次发热把脑子烧傻了吧。”

    巧月向来说话直白,虞慈无奈地瞧了她一眼,然后对着门外的少年招招手:“快进来。”

    李昀看着她的动作突然回过神,像是被那素手给拉住了一般,踩着棉花似的踏进了厢房。

    巧月去备热茶点心,李昀和虞慈隔着一张矮几坐在长塌上。

    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那日怎会跪在雨中?”

    “我……”少年闻言似乎是想起什么,脸色发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虞慈没有追问,只心中微微思索:“你可启蒙识过字了?”

    李昀点点头。

    这点倒是在虞慈意料之中,虽然少年身形瘦小,但是衣装整洁,布料也非奴仆所穿。她从桌案上拿来纸笔,微微抬起纤细的腕骨,缓缓落笔。

    她将宣纸转到少年面前:“这是我的名字。”

    李昀的目光落在宣纸上娟秀的两个小字上。

    虞慈。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家母自幼礼佛,家父亦乐善好施,我尚未出生他们便为我定了这个名字。”虞慈目光温柔,语气带着浓浓思念,唇角的浅笑流露几缕忧伤,“只因他们希望我心存慈悲,常行善举。”

    她睫羽低垂落在宣纸上,明媚的日光穿过敞开的窗扉笼罩在她身上,给她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眉眼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恹色,好似对一切都没了留恋,如同厌倦了尘世的仙子,下一刻便要消散离去。

    李昀心中莫名慌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似的,近乎慌乱地开口:“我叫阿昀!”

    虞慈微愣,眉间的恹色也转瞬即逝,露出温柔的笑来:“阿云?”

    李昀拿过桌上的毛笔,在娟秀小字一旁也落下了两字,然后递到虞慈面前。

    “原是这个‘昀’字,”少年的字虽有稚气,却依旧可见其风骨,俊逸流畅,虞慈心中赞叹,微笑着夸奖他,“阿昀的字写得真好。”

    她的声音极其轻柔,落在李昀耳中像片羽毛似的,又痒又软,令他微微红了脸。

    “昀,指日光。”虞慈眼中带着柔光,“阿昀的爹娘给你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寓意着你对他们来说就像是日光一样温暖,充满着希望吧。”

    李昀脸上被夸赞的羞涩顿时消失,竟然浮现一抹痛苦。

    他并不知道帝王为自己取这个名字时是怎样的心情,或许不过是随手指了一个宦官预备好的名字,而他的母妃也很少会呼唤他的名字。但他曾真的妄图从他们身上汲取温暖,原先伺候他的小太监说过“天子最喜聪颖的皇子,而世间女子无不爱乖巧的孩子”,他便日日刻苦念书习字,靠着一丝黯淡的希望忍受着华昭仪的打骂。

    可无论他如何用功,如何乖顺,落在他身上的只有帝王的冷漠和刺痛的鞭痕。有时候,李昀甚至觉得他们的眼神比鞭子更令他疼痛。

    给予他生命的人却亲手把他的希望掐灭了。

    渐渐地,他不愿意再做那聪颖乖顺的皇子,他变得愈发沉默,常把自家关在寝宫里不去念书,面对华昭仪的鞭打也不再流泪问她为什么。

    他想自己不会再期盼什么了,他或许同华昭仪一样,最终的命运便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宫中。

    可是……

    李昀抬起头来,望着面前娴静美好的女郎,心中掩藏的委屈好似都奔涌了出来,眼中渐渐氤氲起水汽,晶莹的泪珠欲落未落。

    他稚嫩面容上的悲苦太过浓重,竟令虞慈心一惊。

    她抽出丝绢,抬手轻柔地沾去他垂挂的眼泪,不愿追问让他痛苦的事。只是微笑着自然而然转变了话题,声音愈发温柔:“我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来寺里诵经祈福,你若愿意,就来这厢房中找我。”

    随着她的动作,一股幽幽兰香从她袖间袭来,侵染了李昀的呼吸。这兰香曾陪伴他安眠,此时也奇妙地令他的心绪宁静下来。

    “我年长你几岁,以后你唤我一声慈姐姐可好?”

    虞慈微风拂水般轻柔的目光直直落入李昀漆黑的眼眸中。她眼光中唯有他,这独一无二的关怀令李昀心中生起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想自己怎么会对她说一个“不”字呢。

    少年耳畔微红,望着女郎的眼神期冀又可怜,语调轻缓近乎卑微的虔诚:“慈姐姐。”

    虞慈眉目温柔,唇角含笑:“阿昀。”

    “慈姐姐。”少年语调微升又坚定地叫了一声,眼中泵出点点光彩。

    被他欣喜的神色的感染,虞慈也不禁笑容更甚,眉眼弯弯:“阿昀。”

    李昀脸颊微红,他感觉自己胸中仿佛被莫大的温暖填满,鼓鼓涨涨地无处安放,令他想要去院子里跑几圈才能平静下来。

    这一日他都亦步亦趋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虞慈身边,她诵经他便看书,她誊写经文他亦在一旁练字。

    巧月打趣道:“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我家小姐的小厮呢。”

    李昀心想,若是做个小厮能一直跟在慈姐姐身边的话倒也不错。

    午膳时,虞慈看着李昀瘦削的肩膀,心中怜惜又让巧月多端了一份斋饭来:“要好好吃饭才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明白吗?”

    她话刚说完,心里又想起那日少年跪在院中的情景,担心许是那院子的主人苛待他,平日里又是处罚又是不给他饭吃才令他生得瘦弱。故而语气又更为疼惜:“寺里的住持与我姨祖母府上有些关系,你下次去厨房悄悄报我的名字,他们定不会苛待你的。”

    李昀闻言立刻点点头,还扒了几口饭表示听话。

    其实在宫中虽然不受宠爱,但是宫人到底也不敢短皇子的吃食,即便是到了寺院,华昭仪的院子里也有单独的厨房。只是从前他心中总是感到压抑万分,痛苦和疲惫是他生活的底色,因而他对什么事都是恹恹的。就算是吃饭,也是吃了几口便觉得烦了,只想躲回自己的寝殿。又加之身体上常年带伤,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才令他比同龄人更为瘦弱。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李昀抬眼偷偷瞄了一眼安静用餐的虞慈。

    慈姐姐这般善良温柔,既不会打他,还会对他笑。无论她让他做什么,他一定都听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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