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每当打雷的时候,华昭仪都会发疯,时哭时笑,将身边能看到的任何东西都摔烂,直到没有物件可以供她发泄后,就会哭喊着:“皇子在哪里!皇子在哪里!快把他叫来!”

    宫人们不敢忤逆她,寻来了华昭仪的亲子李昀。

    遣散了宫人,华昭仪会在昏暗的宫殿里抱着李昀,一会儿泪雨涟涟语无伦次地倾诉很多,一会儿疯疯癫癫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去死,有时还会拿来皮革的鞭子狠狠抽打他。

    最严重的一次,李昀浑身是血,差点死在她的鞭挞下。

    闻讯而来的帝王拦住了她,眉间沟壑纵深:“他是你的孩子!”

    华昭仪笑容美艳神色癫狂,狠狠咬上帝王的手臂,似要撕扯下一块皮肉来。

    帝王甩开她:“你疯了!”

    “对,我是疯了哈哈哈……”华昭仪笑得乱颤,“从你将我锁在这深宫那日起,从我生下这个孩子那日起,我早就疯了!不都是你逼出来的么?”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李玄,你满意了吗?”华昭仪说着说着泪水就湿了满面,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蜷缩着,艳色的宫裙散开,像深宫里还未绽放便凋零的花朵。

    最后她收起满身的刺试图唤起帝王的怜惜,语气无助似落花枯叶,卑微祈求:“你满意了,就放我走吧,求求你,我不想死在这里……”

    帝王面色紧绷,神色晦暗,沉默了片刻后甩袖离去。离开前甚至没有施舍一丝怜悯的目光给地上的帝子,即便他背上鞭痕纵横,呼吸衰微。最后是太医带走了李昀。

    没过多久,一道口谕下来,将华昭仪暗中送到了感业寺静养。

    同行的还有十三皇子李昀。

    一同前往服侍的宫人们心知肚明,将皇子送去,不过是为了供华昭仪发泄罢了。因为帝王宁可她伤害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意放她走。

    这等丑闻自然不可让外人知晓,于是感业寺将华昭仪安置在最静僻的院子里,远离其他厢房,对外只称是位贵人,不可随意打扰。

    李昀跪在院子里,雨水从他的额间流到了眼中,令他瞳孔微微刺痛,他垂下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承受这样的惩罚。

    但总归是比在宫里好些,他心想。

    离了宫的华昭仪情绪明显稳定了不少,即便是打雷时也不会再乱摔东西了,只是依旧会哭喊着叫他的名字。这里没有鞭子棍棒,她就让他跪在院子里直到天明。

    似乎只有知道他在承受痛苦,靠这种施虐的快感,华昭仪才能在夜间安眠。

    屋里的哭声越来越弱,院子里格外寂静,只有雨珠砸在青石地砖上的声音。侍从们受了昭仪的令不敢出来,只留李昀一人在雨中。他们受了皇帝的意思,只听华昭仪的命令,只保护华昭仪的安危,对于她对皇子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上次的鞭伤还没好全,雨打在背上令李昀感到刺痛,好似这老天爷也在鞭笞他。

    雨水寒凉刺骨,伤口却隐隐发烫。

    他倏忽想起来曾经与华昭仪的对话。

    “母妃为何要惩罚我,是孩儿犯了什么错让您伤心了吗?”年幼的帝子即便伤痕累累,却依旧妄图从自己的母亲身上汲取一丝温暖。

    华昭仪笑中带泪:“你的出生就是罪过。”

    原来是这样,所以要让他承受这些折磨来赎罪么……

    李昀的意识渐渐涣散,头晕目眩,羸弱的身子终究撑不下去向后倒去。

    他想不会有人来救他,而他会在雨中死去——

    有人抱住了他。

    兰香清冽,却是寒雨中最温暖的存在,如同羽毛般落到他身上,又轻又柔。

    这未曾感受过的温柔让李昀感到胸腔里泛酸,险些落下泪来。他眉头紧蹙挣扎着想要睁开双眼,眼皮却如同千斤重,始终看不清眼前之人。

    只感受到对方将他抱起,摇摇晃晃奔走在雨幕之中。凉寒的雨水,刺痛的伤痕似乎都离他而去,唯有满怀的兰香带着暖意笼罩着他,而他躺在一叶悠悠荡荡的小舟之中,飘荡着好似能逃离一切苦痛。

    睡梦中,他一时置身火海,一时又坠入冰河,唯有幽幽兰香一直陪伴着他,仿佛能引着他脱离苦海。

    湿润的丝绢轻柔地从额头一直擦拭到颈间,带走了些许难耐的燥热。那人又扶着他喂了不少姜茶,温热的姜茶划过喉间微辣,驱散了沁骨入髓的寒意。

    “别走……”迷迷糊糊间李昀感到那人好似要离开,便下意识死死抓住对方的衣诀,语气焦急可怜,泪流不止湿了耳畔。

    他害怕这天赐的爱怜转瞬即逝,不肯放手。

    那人果然留下,一手与他相握,一手替他擦去泪水。她的手指又暖又柔,声音也似和风吹拂:“别怕,我一直在。”

    .

    李昀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时三刻。

    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软塌上的少年皱了皱眉撑开眼睑,从睡梦中苏醒。漆黑的眼眸中还带着些许迷蒙水雾,他支起身子,缓缓转动尚且迟钝的脑袋,环视周围。

    桐油纸糊的窗棂透入敞亮的白光,可见外边是个好晴天。屋外隐隐传来诵经的声音,而屋内安谧幽静,空气中漂浮着微尘,在光束里似金粉浮动翩飞,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怅然涌上心头。

    李昀手指微动,指尖触感柔软微凉。他抬手低头看去——

    是一块竹青色的绣花丝绢,微微潮湿,随着他的动作散发出一阵幽淡的兰香。

    李昀呼吸一窒,似是回想起什么,神色仓皇地在陌生的屋子里巡视。然而厢房空荡,独留他一人。

    他连鞋子也忘了穿,赤着脚张皇往外奔去,刚打开门迎面就撞上了端着碗的小沙弥。小沙弥被吓了一跳,手中药碗不稳洒了大半,几乎都泼到了少年身上,微苦的药香弥漫开来。

    李昀却顾不上其他,双手抓住小沙弥的袖子,神色焦灼语气不安:“她在哪里?”

    小沙弥顿时明白他是在寻找这屋中的女郎,便不急不慢解释道:“虞施主已经离开了。”

    “……离开了?”李昀声音微哑,神色愣怔,心里涌起细密的酸涩。

    “今早你退了热,师父来给你把脉说已无大碍,虞施主便先行离去了。”

    李昀抓着小沙弥衣袖的手如枯叶般滑落,他垂着头感到一阵虚弱无力。午日和煦的清风穿堂而过,他却好似连这微风都难以抵御,摇摇欲坠。

    小沙弥看到他苍白惘然,毫无生气的面容,心中一惊,连忙把剩下的话说完:“虞施主让我转告你好好休息,待到下月初一她会再来寺里看望你。”

    少年黯然的眸子如死灰复燃蹦出一丝光亮,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小沙弥点点头,“虞施主每月初一十五都会来寺里诵经礼佛,你不必焦急。”

    .

    李昀回到华昭仪的院子时,恰好看到侍女拾起地上的青竹伞。她见伞上还带着些许水汽,便收起伞甩了甩,伞面堆叠的花瓣也随之坠落。

    李昀几乎一瞬间就猜到那是谁的伞。

    “别动!”

    侍女先前并未察觉行至院门边的少年,只是被这幽静院落里突然响起的急切喝令吓了一跳,手一松,竹伞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她抬眼看去,只看到神情阴鸷的少年跨步走来,眉目凌厉,脸颊绷紧。虽然是孩子的面容,但那一瞬间,她却仿佛看到了威厉的帝王。

    因着这一眼的恍惚,侍女猛地跪下,心中划过一阵恐慌。她突然意识到,无论这个孩子如何孱弱卑微,依旧是天子的血脉,骨子里有着和天子一般的威严。只是她不明白,向来沉默寡言神情恹恹的帝子此刻为何会发怒,只能颤颤巍巍伏在地上:“奴婢知错,殿下恕罪!”

    李昀原本只是担心侍女把伞拿走,于是焦急地叫了一声,未曾想那呆头呆脑的侍女竟然把伞摔在了地上。他心中恼怒,不知道情绪已经显露在面上,满心满眼只有青竹伞,加快步子跑了过来,小心翼翼拾起伞,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发现没有损坏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仿佛没有注意到跪伏在地上的侍女,李昀抱着伞回了自己的屋子,脸上的阴翳散去,浮现几分珍视喜爱。

    .

    半月后。

    自那日雨夜后,连着晴了好一段时间,华昭仪也不再打骂李昀,但他却几乎是煎熬地熬过这半个月。

    白日里他跟着寺院里的小沙弥一起听经学习,僧人诵经的声音如同无波古井,沉静平稳,以往最能让人凝神静气,可现在却只令他感到烦躁。经书上密密麻麻的经文似乎都变做丝丝细雨,滴滴答答落在他的心头,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那日救了他的人究竟是谁,是哪般模样。

    他贪恋那丝温暖,对那人既感动又好奇。

    夜里,他躺在床上,屋内静谧如水,思绪却格外嘈杂,一会儿是华昭仪的癫狂,一会儿是帝王的冷漠。

    他枕边是一块洗净晒干的竹青色丝绢,上面散发出极淡的兰香。可唯有这一缕幽微的暗香,才能让他获得片刻宁静,度过又一个夜晚。

    在梦里,他听见那人柔声说“别怕”。

    总算盼到了初一,李昀天未亮就爬起来,穿戴好衣物就抱着竹木伞悄悄跑出院子,踏着寺院里悠远的晨钟声,沿着青石小路来到那日的厢房。

    小沙弥说她一直住在这间厢房,他便在这里等着她。

    晨露侵染,他的外衫沾上微微湿气,但他却不觉得冷,反而感到兴奋与期盼,抱着伞在脑中幻想着那人的模样,练习着自己该如何开口——她救了他,他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他思索得入了迷,不知在厢房外站了多久。

    直到日轮轻移,朝曦斜照,从青瓦边投射下来,散落一缕到他低垂的眼眸中,他被日光晃了眼这才抬起头来,然后愣住——

    一道纤柔的身影似一弯初月立在青石小路上,女郎乌发如墨,将秾丽的容颜衬得更加白皙柔媚。她用丝绢虚掩朱唇,溢出几声低喘轻咳,眉心微动,流露几分令人怜惜的病态。

    李昀心有所感,微微启唇,方才脑中反复斟酌的话语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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