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六年冬至前夕,天大寒,烈风靡靡,雪深数尺。
俯瞰晋王府内,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好不壮观。屋檐下挂着长长的冰棱,晶莹剔透,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
啪——
尖锐的瓷器碎裂声从云栖阁中传出。
“放肆!”
一个小丫鬟应声跪在地上,被摔碎的白玉茶碗碎片散落其旁,里面的茶水洒了出来,瞬间在地上流淌开来,洇湿了暖榻前厚厚的地毯。
晋王妃一袭华服坐在主座上,云鬓高挽,眼角轻轻上挑,厉声斥责道:“侧妃之事哪里是你这个奴才多嘴的?!”
瞥了一眼茶桌对面的陶云淼,只见她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晋王妃又接着训斥:“自己掌嘴!”
“王妃……”
小丫鬟身体跪的笔直,泪眼婆娑,很是委屈。终究是抵挡不住晋王妃凌厉的目光,西暖阁中不一会儿就回荡起不轻不重的巴掌声。
瞅着主仆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陶云淼无视晋王妃投来审视的眼光,端起茶碗,眼睑下扫,细品起来。
晋王妃见她未有丝毫劝阻之意,一时脸色有些难看。不过转瞬间,她又满脸堆笑道:“妹妹莫听她胡说,平时都被我宠坏了,是姐姐管教不严。”
陶云淼内心翻了个白眼,她一向不喜晋王妃,明明才年过双十的年纪,非要学者府里的老妈子那套,说着家长里短。
“王妃言重了,此事在王府不是什么秘密。让她停下吧,不然让外头的人听了去,还以为是我不饶人了。”说罢便夹起陶罐里新茶,轻轻放在火炉的铁板上,悠闲炙烤起来。
茶香渐渐弥漫,整个房间内只余晋王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自顾说着。
“妹妹出身江南,制茶的手艺果然精湛,怪不得王爷在府中只喝妹妹煮的茶。”
“说起来,妹妹进府快三年了。虽说我被皇上赐婚给王爷,忝居正妃之位,但这些年王爷对妹妹才是真的疼爱。这座院落就是妹妹进府前特意建造,院中大大小小的物件,也都是王爷亲自挑选,个顶个的精致。”
她指着东暖阁的寝室,“床头那盏琉璃灯,真是个稀罕物件儿,整个大荣也没几件。”又指着窗外继续说道:“还有这院中的水榭,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池子冬日里竟也不曾结……。”
耳中灌入晋王妃喋喋不休的聒噪声,陶云淼一阵厌恶涌上心头,虚伪模样实在讨嫌,实在没有耐心再与她虚与委蛇,直接打断了她。
“王妃今日提起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被人打断话语已是不悦,转过头又捕捉到陶云淼眼中的腻烦,晋王妃终于不再伪装贤良淑德模样,脸色阴郁下来,声音也冷了下来。
“那姐姐就直说了,陶老爷之事已经让皇上对王爷颇有微词。若是妹妹一意孤行,只会连累王爷和整个王府,还希望妹妹……”
她停顿了一下,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到桌子上,抬头与陶云淼对视,目光殷切,“王爷一向待妹妹情深,我想,妹妹该不会让王爷为难吧?”
陶云淼凝视着她眼中的算计,打开瓷瓶,一颗红色的药丸滚落出来,在她白皙的手掌中,格外刺眼。
“是王妃的意思?还是皇上?亦或是皇后娘娘?”
“无论是谁的注意,这都是纾解当下困局最好的办法。”
陶云淼捻起那颗药丸,放在眼睛处,调皮地闭上一只眼,对着太阳光照看。大脑飞速转着,猜想这些人的目的。
只听殿外一声凌厉的声音响起。
“放肆!”
晋王妃眼中闪过一丝惊慌,迅速稳定心神起身迎接,三步并作两步,在门口迎上了踏雪而入的元文锐。
“王爷,妾……”
元文锐直接掠过她,向内走去,一把扶起了走路还有些不稳的陶云淼。
“慢些!脚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只是扭了一下,并未伤到筋骨,多谢王爷挂怀。”陶云淼作势俯身行礼,便被他拦住。
迎上他关切的眼神,她心中泛起一阵暖流。这几日来紧绷的神经,在望到他的那一刻,终于松懈下来。又瞅见他身上大氅上厚厚的一层雪,定是回府后就径直过来,还未来得及清扫,顿觉鼻头一酸。
元文锐端详着怀中人略显苍白的脸蛋儿,心疼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越过陶云淼的肩头,他斜睨着晋王妃,脸色骤然变得阴冷。
“我竟不知,王妃何时如此大的能耐了?”
晋王妃扑通跪下,俯首在地,声音微颤,“妾、听说妹妹崴伤了脚,想着来看看,就、就多说了几句。若是惹恼了妹妹,还请王爷恕罪。”
“恕罪?”元文锐盯着她半晌,幽幽开口。
“若有下次,这颗药丸就赏给你了。”说完,把那颗药丸丢进了她的怀里。
下人陆续进进出出,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陶云淼喜爱的吃食。她被元文锐扶着坐在桌前,手中接过元文锐递过来的手炉,温度正好。
“来,淼淼,先喝点汤,暖暖身子。”
“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这几日在宫中,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淼淼……”
见她端着碗,始终低着头,元文锐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过碗,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耐心地解释。
“我知道你担心,但此事急不得。岳父被关在刑部,我已着人照看,他们不会被人为难。而且朝中已有多位功勋因此被惩处,父皇难免震怒。”
元文锐用手摩挲着她的脸颊,细细安抚。
“淼淼放心,皇上始终是我父亲,就算再生气,也断不会要了我的性命。”
陶云淼伏在他的肩头,听着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下定了决心,轻轻说道:
“依大荣律,贩卖私盐是诛九族的大罪,我爹他绝不会如此糊涂。陶家已被朝廷翻查无数次,刑部迟迟没有定罪,无非是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
感觉怀中之人起身,元文锐转身与她对视。
只见陶云淼拔下头上的云纹双死缠绕玉簪,轻轻转动玉簪尾部。玉簪上的裂纹越来越大,直至变成了两段。
竟是空心。
一卷丝帛被小心地从簪中去除,薄如蝉翼。丝帛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蝇头小字,字迹工整清晰,很容易就辨认出,每一行都是地名、铺子、人名,一一对应。
对上元文锐询问的目光,陶云淼把这卷丝帛交到他手中。
“世人皆知,江南陶家富可敌国。很少人知道,陶家还掌握着一个庞大的消息网,它笼罩大荣四境,这才是我陶家的根基。今日便拜托夫君将它呈上,希望皇上能网开一面,留陶府一线生机,消除父子隔阂。”
最后一抹天光散去,刺骨的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间渗入。
陶云淼在一阵寒意中醒来,竟是不知何时睡着了。环顾四周,不见元文锐的身影。隐隐听见外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以为是院中下人在屋檐下闲谈,便无心留意。
谁知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似是起了争执。
“……陶家……三思……”
模糊的声音随风飘入陶云淼的耳朵,她立马警觉起来。披上厚重的外衣,蹑手蹑脚走到窗户下,侧耳细听。
门外,元文锐和六皇子对面而立,六皇子涨红着脸,横眉怒目。
“六弟,你年纪尚轻,有些事你还不能理解。”
“我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一直都知道。”
“你能知道什么?”
元文锐哂笑着伸出手,试图去摸他的头,却被他一甩胳膊挡下来。本来只当他是小孩子胡说,哪知六皇子接下来的话让他当场呆住。
“你早就知道有这份名单,所以才接近陶家,才娶的陶云淼。”
听到这里,陶云淼脑中“嗡”地炸开,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脚底的凉意直窜头顶,身体僵硬。直到手掌传来指甲嵌入皮肉的疼痛,她才强忍下了要与元文锐对峙的冲动。
外面短暂的寂静过后,响起了元文锐隐忍的斥责声。
“胡说什么?!”
“我以为,你不过是觊觎陶家在江南的威望和财力,助你夺取太子之位。如今你又陷害陶家贩卖私盐,利用晋王妃给她送毒药,莫非你想……”
一点一点被人揭开了掩饰已久的面具,元文锐脸色越来越阴沉。在他阴鸷的眼神下,六皇子终究没有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从未见过元文锐如此模样的六皇子,顿时汗毛竖起,感觉三哥看他的眼神像是一把冰冷的剑,仿佛要把他刺穿,不由后退了几步。
轰——
身后的房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站在水榭旁的两人俱是一惊。
只见一片昏黄的烛光中,陶云淼一身白衣,赤脚着地。额前散落的几缕秀发,随风翻飞。她脸色惨白,双眼通红,蕴满泪水,任凭贝齿紧紧咬着嘴唇,不让泪水落下来。
望着她一步一步,如提线木偶一般,向他们走来。
元文锐只有一瞬间的迟疑,又变成个温暖和煦的人。
“淼淼,请相信我。”
“是、不、是?”音色沙哑而粗糙,语调迟缓而沉稳。每一个字都如千斤重石,重重砸在他们的心上。
“听我说,淼淼!”被人戳穿秘密的元文锐还在狡辩着。
“听你说什么?是如何骗取我的感情,陷害我的家人,还是你没有做过?!你可还有一句真话?”
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吼着,陶云淼嘴唇剧烈颤抖着,一股无法控制的愤恨,在她心里翻腾着。
室外的温度越来越低,雪花越飘越大,院中地上的小路已经被大雪淹没。
凝视眼前的男人,陶云淼心中尽是悲凉,只觉得一阵摧心剖肝的疼痛席卷全身,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攥住了心脏,无法呼吸,身形不自觉摇晃起来。
眼看她后退到池水边上,元文锐欲伸手上前去拉,却被她一甩,他扑了空后滑到在地上。
陶云淼因用力过大,失去平衡后向后仰去。落入水中时,她余光瞥见,六皇子朝她疾驰而来,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