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城天空是被乌云吞噬了的。

    黯淡白光穿透巨大的、连绵起伏的墨绿色杉树林，于是雾气也变得神秘而华丽起来。

    车窗外，绿色背景从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外逝去，温郁香暗暗瞥了一眼。

    利欧全程将目光集中在电脑屏幕上，而她保持紧挨着车门，坐得离他远远的。

    两个座位，分别坐着穿白裙与黑衣的人，仿佛分隔两个世界。在杉城多变的天空下，偶尔，云端会泄露出一束斜阳光辉，洒入车内，温郁香便赶紧把帽檐压低，将袖口扯下去。

    而身边的那个人……

    他英俊漂亮的皮囊是如此自然地浸泡在阳光里，光线在他手指上勾勒艺术的线条、晕染金箔的光辉，将他镶嵌进一幅色调浓郁的油画。她呢，但凡敢伸出指尖触碰阳光，就会被灼伤。对她来说，阳光是无数根针，会在她身上刺出看不清的伤痕，她好比一缕面临着蒸发的雾气。

    “我可以亲自去钓鱼。烧烤不就是要吃新鲜食材才好吃？”前排，柏凡稍微拔高音量讲话，唤回了温郁香的思绪。

    一路上，露水与柏凡都在商量露营场地相关的事。温郁香看了看后面那些成堆的昂贵露营设备，虽然得知露营地已有完善基础设施，但还是很难想象自己参与集体活动建设的样子。

    在她的日常生活中，运动量最大的事也就是料理花花草草、做瑜伽以及练习帕格尼尼了。

    柏凡看一眼后视镜，升起车窗：“等到了露营地，郁香就坐在车里等着吧，大家天黑前就会把一切布置好，到时候你再出来玩。”

    天黑了你再出来……

    听着怎么像什么奇怪的生物。

    露水也一边织毛衣一边轻声补充道：“对啊，郁香，等我把烧烤的炭火备好，再叫你出来吃东西哦。”

    温郁香感觉自己被大家当成了三岁小孩，不然就是猪。

    事实上，到了露营地，温郁香的确没有参与活动的机会——

    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宁檬今晚不断给她发短信，反复谈论关于慈善音乐会的事，让她一刻也不得安宁，没有任何时间做别的事。

    温郁香第一次对轰炸式的聊天方式感到头疼，她不明白宁檬这是怎么了，突然揪一些小细节毛病，比如：她稍微晚点隔了一分钟回复，就疑问她在忙什么；回复得稍显敷衍，就直接来电问她在什么地方跟谁在一起。

    温郁香说：我在家里。

    她有种直觉，要是如实回答，今晚的露营活动会迎来一位不速之客，那似乎不太好。

    等到夜晚十点，宁檬的纠缠终于结束，温郁香得以从帐篷里面走出来。

    外面烧烤自助餐已经结束，蛋糕也早已被吃完了，附近有景区专门的负责人员在收拾那片区域。金色的小灯串下，气氛稍微冷却了一些。半个晚上的时间就用来回复短信与电话了，温郁香差点错过风景最好的时段——

    六月初，萤火虫出没得最多的季节，森林夜间，在有水的地方，池塘、小溪、草丛里，遍布点点荧光。

    天黑后到这个时间，萤火虫最为密集。没有月光、云层很厚的夜晚，生日主角可可正在湖边跟露水玩，传来阵阵笑声。男孩子们则在帐篷附近玩桌游、下棋——今晚临时加入露营的还有两三个温郁香不认识的人，这次，她将所有人的脸与名字都对应记住了，但仍没有意识要去跟谁熟识一下，心想，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此刻，有几个人围坐在桌旁翻看一本相册——那是露水从家里搬相机出来时不小心携入纸箱的，相册黑白封面，里面装载了满满的旧照片。温郁香经过那附近，从他们聊天得知那是利欧从小到大所有赛事获奖时刻的重要照片，算得上是一本珍贵的“人生记录册”。

    温郁香隔着点距离瞥了一眼，发现相册的封面设计很漂亮。

    她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两座山之间的森林里，有不少游客在拍照散步，绕着幽凉湖泊缓解夏日闷热。

    荧光虽然闪烁微渺，却是温郁香世界里最明亮的东西，她不觉往深处走去，刚蹲下，捧住一只萤火虫看了看，有一双很软的女孩子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猜猜我是谁！”

    对方似乎没料到温郁香愣过后，居然真的在猜。可可笑得无奈，松开了手：“你怎么都听不出我的声音呀。”

    “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出门到郊外玩，今晚还有点不习惯。”

    可可接受了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点点头：“好吧，也是哦。但你在杉城生活这么久，竟然那么多地方都没去过？夏季晴天稍微多些，我可以理解，别的季节也没出去逛过吗？”

    “别的季节每天下雨。”

    可可在她身旁蹲下来，建议给她手心这只小虫子起个名字，因为它太乖了，竟然老实躺在手上不逃走。

    温郁香失神地注视着手掌上的微光，喃喃道：“我这种人，能参加的大概也只有露营这种夜间活动了。”

    “这么说来，应该还有盗墓之类的。”斜后方冒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声音，“你的人生还是很丰富的。”

    温郁香一下子就听出这声音来自谁，立即皱眉回头：“……”

    来者下了车，从公路边过来，到她面前，也蹲下。

    利欧看了看她手上小心翼翼捧着的那点荧光，听到可可兴奋地说她们在取名字，便问：“这小东西到处都是，有什么稀奇的？”

    温郁香盯着他：“你不知道对于我这种没有白天的人来说，的确很稀奇吗？再说，萤火虫确实很好看……”

    “有更好看的，你要不要看？”

    “……什么？”

    “想知道答案——”他起身，拉开一罐冰饮，“那就凌晨四点见。”

    “四点？”温郁香眯眼望着他，“有什么事？”

    “啊我知道！”旁边，可可举起了手，眼睛被漂浮的萤火映得亮闪闪，“一定是看日出！”

    日出，太阳从地平线下方首次升起，日面越过地平线，一种绚丽且常见的物理现象。

    温郁香从未见过。

    她下意识摇头道：“我不能……”

    “你不敢。”

    她愣了愣：“不是，我……”

    “那上次为什么凌晨偷偷出门？”

    “……”

    她盯着利欧那张黑夜里模糊不清的脸看他若无其事地喝冰饮。

    旁边，可可挽住温郁香的手臂，摇了摇：“去吧郁香！你把衣服穿好帽子戴好就行，我们开车上山顶，你就在车里看，没事的。多好的机会啊，这次刚好来山上玩……杉城的日出那么难得，你不想看吗？反正四点钟我只要起得来我就会去。我肯定能起来的！”

    昏暗的杉树林间，温郁香缓缓看向前方那个人，无法辨认他的神情。

    “一起去吧，郁香！听说很多游客都要去呢！”可可补充道。

    最终，是因为可可说也要去，温郁香才点了头的。

    -

    夜里，温郁香又做了个梦。

    她梦见一本黑白封面的相册。梦中，她目光坚决，站在黑暗中点了一把火，直接把人家从小到大的珍贵照片全烧了。

    “啊……”她从梦里惊醒，额头有汗。

    她转头去看钟表时间，凌晨三点，哦，还可以再睡会。

    还好，刚才只是梦。

    她肯定不会在现实里做这种事。

    梦境时间就是在今天，六月第一个周二——可下午她就要回家了，晚上还要过几遍替宁檬演出的曲子，哪有时间去烧照片。何况，她怎么会与利欧作对？她敢惹他吗？

    梦一定是假的，是偶然的。

    她揉了揉太阳穴，松了一口气，才倒头继续睡了。

    但这一次……

    她又梦到了一模一样的情境。

    -

    雾气渐浓，山间气温骤降，即便在初夏季节也让人觉得冷。

    闹钟响起的时候，可可一个翻身关掉了铃声。

    温郁香刚从第二个梦境醒来，恍恍惚惚地拉开帘子，借着夜灯的光，犹豫着向对面床上的人试问道：“不去了吗？”

    困倦的女孩埋在被窝里嘟囔：“我不去了哦郁香，抱歉，你们去吧……我下次一定……”

    帐篷重归于寂。

    温郁香也要躺下，这时，却听到外面路边传来停车的声音。

    她思索片刻，还是披了外套踮脚走到帐篷门口，掀开门帘去看。

    一辆红色跑车停在草坡之上的公路围栏内。灯光刺眼，像森林里的一双深邃狼眼。

    车窗降下，一个人单手搭在窗沿上，朝下面稍微偏头：“上车。”

    温郁香环顾四周，万籁俱寂，连一点微弱的虫鸣都听不见。雾气浓得可怕，让所有杉树都浸泡在白幽幽的水汽间，视线一受阻，人便感觉到对未知环境的惊悚。

    她压低声音：“真的要去？”

    “你认为是假的？”

    “但是……可可又睡着了。而且现在雾太大了，山上一个游客也没有，你没看到吗？”

    “我只看到一个胆小鬼想去又不敢去。”利欧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起雾说明更可能看到日出，我已经查过天气。”

    “这里可是杉城，我不认为我有这样的运气。”温郁香留在原地，转着眼珠，语气稍有磕巴，“就算……就算是最厉害的气象学家站在这里，也不能保证，早晨百分百能看到日出。而且，他连百分之五十的可能都不敢许诺……”

    温郁香瞧着他，同时被他盯着。

    雾气浮在彼此七米距离之间。

    驾驶座上的人眼角带笑，却有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如同黑压压的杉树林，又叫人联想到电影里的杀手——暗夜里单屈膝坐在叶影摇晃的窗台上。温郁香以往看多了动作片，总感觉“他会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或是“如果不听他的就会在一个月黑风高夜被弄死”。

    “你……你等我几分钟。”温郁香立刻转身回了帐篷。

    匆匆洗漱后，她装了一把折叠水果刀在裙子口袋里防身，这才放心出门，走向那辆法拉利。

    到了车门边，她杵在那里，嘀咕道：“我……我只是平时很少在野外走动，也不认路，我担心到时候找……”

    “你又不是一个人。”利欧替她拉开车门，斜靠在门边，睨着她，语气带着点费解，“跟我一起，还担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