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室内照旧阴暗。

    温郁香抱着小提琴，缩在客厅沙发角落，望着正在给她收拾装备的妈妈，再次叹气：“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去？”

    “我哪有那么不识趣啊，一个中年女人加入只有年轻孩子的活动，不是自讨没趣吗？怎么融得进去？”温妈妈将大袋子拉链关好，然后再第十七次拉开，塞进一大瓶消毒水，“天气预报说今天一直是阴天，但我还是把遮阳伞给你装进去了，帽子围巾口罩都要备齐。手机要经常充电……”

    “可是宁檬今天会来找我。”

    “你有时间，吃过午饭才出发。人家可可邀请你是对你表示友好，不然生日哪会叫上你，明不明白？”

    温郁香不明白，那个只在利欧生日派对上见过一次的可可，为什么对她显得热络，竟邀请她去生日露营活动。

    她闭了闭眼——

    总之，她抗拒再次见到利欧。

    她怕，万一哪天不小心惹到他，也被他掐脖子，掐死了怎么办。

    至于眼镜妹，自从昨天离开后，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那女孩，算是温郁香在宁檬之后唯一结识的新朋友——应该能算得上朋友吧，毕竟常常出入她家。

    所以，利欧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把这极少跟她有往来的人都从她的世界里赶走了？

    温郁香想了又想，将此前利欧与自己之间的所有细节串联起来，一瞬间，她想通了。

    利欧……

    对她有仇。

    -

    有人敲卧室的窗，温郁香轻手轻脚走过去，捏着窗帘掀一条缝，顿时被一个女孩幽冷的眼睛震惊：“啊！”

    外面，透过反光玻璃窗观察室内的宁檬站直，语气稍怪：“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毕竟，你最近总是错过我的电话。”

    温郁香现在有点怕开窗了，怎么连续被窗外的人吓到？

    “郁香，以前我打电话到你家里，你可是二十四小时任何时刻都能接到的。你最近很忙？”宁檬眯着上翘的眼睛打量她。

    温郁香回忆了一下，似乎……

    最近她确实频繁外出。

    她匆匆拉上窗帘，先把自己参与露营备齐的物品收起来，再去开门。她莫名有点心虚，不愿让宁檬知道自己今天要跟别人出去玩的事。

    午饭时，宁檬没动筷子。

    温郁香也跟着吃不下了：“怎么了？宋姨的菜不合你的胃口？”

    这位平时吵闹的朋友难得如此安静，单手托腮，用一双雾蒙蒙的眼望着温郁香：“如果不是手上肌腱劳损性损伤，我肯定不会错过这次演出机会，排练了那么久，临到头出事，把我爸爸费尽心思推荐的机会都搞砸了。”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受伤？”温郁香又看向她放平的左手。

    “练琴过度啊。”宁檬说这句话时音量很小，转着眼珠打量眼前人，“不过，我现在临时有个解决麻烦的主意了。”

    温郁香被盯得发毛：“什么？”

    “郁香，如果不是手指受伤，我绝不会麻烦你的。”宁檬起身，绕到她身旁，蹲下来轻言细语哄道，“我知道你从不去面对公众演出……这次，就当是为了我，代替我去，郁香。不然我没办法收拾搞砸的一切，求你了。”

    温郁香立即摇头：“不——”

    她的话被打断：“这场金色小学慈善音乐会虽然没有酬劳，但会邀请不少演奏家过来。你知道，杉城上世纪出过一位闻名国际的大提琴家余音，这次，协会就选择在余音去世五十年祭日举办音乐会，特意定了余音墓园作为场地，联合这场慈善活动，会有很多贵圈名流出席的……”

    温郁香倏地起身：“墓园？露天场地？上午？”

    宁檬扯住她的衣角：“放心，我私下会去跟相关负责人沟通，说明你身体的特殊情况，到时会格外照顾你的，而且现场本来就会搭建顶棚……郁香，慈善是为了帮助那些跟你一样患有怪病的小孩，他们的病症各有不同……”

    温郁香杵在原地，低头听着。

    很少见，在宁檬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真心期待她“带着小提琴走出去”的目光，似乎还很迫切——尽管温郁香直觉不合理，却仍是感到了好奇。

    “你们就不能……尝试联系别的小提琴手吗？”

    “后天就要演出了，去哪里找合适的小提琴手？莫扎特的曲子，乐团已经配合我磨合了那么久，临时换人怎么行？”

    “那我又怎么能胜任？”

    “拜托，古典主义的莫扎特啊，那是你最熟悉没有之一，我练莫扎特一直是跟着你学的，你就按我们以前练习的方式演奏就好了。”

    后天？她刚好从山上回来了。

    温郁香沉默时缓缓转头，看向面朝花园的落地拱形窗。

    蓦地，她又摇头：“我不去。”

    “喂，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油盐不进啊！”宁檬猛地起身，冷笑着瞧了她许久，最后，用冰凉到底的声音说，“好，你不帮我，我会带着手上的伤去表演的。放心，这只手就算废掉了也跟你没关系。”

    -

    大门外响起鸣笛声时，宁檬已经离开温郁香家有段时间了。

    此别墅区空置率高，平时路上就没什么车和人，因此温郁香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人来了。

    利欧他们。

    而宁檬，毫无疑问，今天是带着满意结果离开的。

    温郁香此刻显得无精打采，宋姨帮着她把东西拿出来，穿过自家园子，远远看见两辆车。一辆世纪末限量款红色法拉利，后面慢悠悠跟上来一辆黑色皮卡。皮卡的车厢似乎整齐地放置满了各种露营装备。

    法拉利正停在她家门口，仅有的座位坐着利欧与克里斯蒂安两个人。

    温郁香当即松了一口气，望向后面那辆车，车上两个女孩在窗边向她招手。

    阴天，温郁香仍然穿着白色长袖长裙，戴着帽子，提一个大旅行背包，还抱着送可可的生日礼物与一大捧风铃草花束，脚边堆着大大小小的袋子。

    前方冷不丁传来一个略带嘲笑的声音：“打算徒步穿越撒哈拉？”

    跑车驾驶座上的人侧头，打量她沉甸甸的包袋。

    温郁香微微皱眉，没接话。

    利欧，他穿得一身休闲、简单、轻松，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一看见他，温郁香就目光躲闪。她想，她可要离这个人远一点。

    她虽然从小待在家中，见过的人少，却看过电视剧。利欧，他太像那类在结局才出场的幕后反派——眼神很像。只有这类角色才会总是露出那种筹谋许久的眼神，冷静中潜伏着强烈情绪的眼，好似掌握一切，只等最后时刻全面摧毁。

    正想着，反派本人已经下车，到了她面前，直接拎走她的东西走向皮卡后车厢。

    温郁香赶紧跟过去放东西，又谨记时刻与这个人保持一定距离。

    走过去的过程中，露水、可可与柏凡跟她打招呼，大家开始商量是否让她坐到最后排，毕竟那昏暗一角对她身体情况来说最合适。但那样的话，她就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了。

    织着毛衣的露水谨慎考虑道：“杉城虽然有很多树，但上山以后，盘山公路完全暴露在天空下……”

    温郁香稍微偏头，看了看一半位置被杂物占据的最后排，不错，的确适合她这个有些恐惧社交的人。

    她正想着，车厢尾部传来一句问话：“这个纸箱装的是什么？”

    温郁香立刻小跑过去：“哦——我的帽子围巾口罩墨镜手套……”

    “两天，”利欧说，“你不用准备两年的东西。”

    他嗤一声，打开挡板，将箱子塞到最后一个空位置上，唰啦，顺便从旁边一个食物盒里拿出两罐饮料，递给她一瓶。温郁香害怕有毒所以没接，踮脚去整理自己的袋子：“谢谢，我坐后排容易犯晕，不喝饮料。”

    又是帮忙放东西又是递喝的，他这种人，一旦关照她，她只会觉得他是想找机会弄死她。

    两人站在车尾。

    利欧：“最后排是给我的狗坐的。”

    温郁香：“……我可以跟狗换。”

    “温郁香。”他转过身来，用平淡语气喊她名字，似笑非笑，语调略有转变，“不用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就像一片叶子，不用觉得会被风吹死，反正凋落本来就是命运——”咔，他关上挡板，在女孩瞪大眼即将质问他为什么嘴毒时说了下一句，“这世上，有皮肤过敏症状的人很多，葡萄过敏、香烟过敏……紫外线过敏不是最惨的。我猜，下面这些情况总有你没听过的：对灰尘过敏，对汗水过敏，对矿泉水过敏，还有对空气过敏，甚至——”

    温郁香呆呆听着，以为对空气过敏已经足够离谱了，没想到还有更让她震惊的。

    利欧拿起矿泉水，喝一口，语气也像水一样平淡：“对精子过敏的。”

    “咳、咳。”

    温郁香没喝水，却凭空被呛。

    而对方说这话时，是那么淡然从容镇定：“只要不是对花粉过敏，就不会耽误你照顾你的花园。就像有些人，只要不是对酒精过敏，这辈子都不会放弃喝酒。”他将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哐啷，很强烈的响动，“而且，连我刚才说的最后一种情况都有解决办法，只要不是绝症，你担心什么？”

    阴风阵阵，闷热潮湿的初夏时节，所有鲜绿树叶都在簌簌作响，听得人心痒。

    温郁香望着他明澈的眼。

    好吧，她要承认……无论他本质是个怎样的人，至少此时此刻，这段话竟给了她一种诡异的治愈感。

    温郁香暂时放下一点点戒心，视线降落，缓缓抬起手。

    她接过他手中另一瓶饮料，转身，与他一起往前走去。

    前面跑车上的人已经换成了可可与克里斯蒂安，很明显，她与利欧两人将要一起上这辆皮卡。

    皮卡车停在单行道上，人只能从右边这一侧上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车门，温郁香在前面，利欧跟在她身后，步调不急不缓。

    “快上来呀，郁香，哥哥，别磨蹭啦！”露水探出头来呼唤。

    温郁香点点头，加快了脚步。到车门边，前排副座的露水转身伸手来拉她，还体贴周到地帮她护着头。温郁香弯着腰迅速上了车。

    利欧在她后面，原本这一切上车顺序、过程都很正常，两人应该先后坐在后排的两个座位上，没什么不对劲的——

    但，上车时不知怎的，温郁香一落座，下意识就顺手把门带上了，砰，后者当即被关在外面。

    “……”

    “……”

    隔了车窗，温郁香有些僵硬地回头，只见车门外的人好整以暇睨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