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噩

    “我……我不太懂。”张应木然着喃喃。

    苏淮莞尔微笑了,“人情世故而已,或许你入朝后便会懂了,我只是提醒你要预留心计。”

    张二和张应走后,大堂归于寂静。我看着苏淮,他侧坐望向远方,许久后,忽而一叹。

    “你不走吗?”

    我动了动发酸的腿,扯出一点笑,“我想听听你为官后的故事。”

    想了想,我补充道:“从前我外出受限,阿爹政务繁琐也不常提朝中事……不若,你给我讲讲吧。”

    我双手托腮,期待地看向苏淮,他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深眸浸着一点无奈与半分不明的纵容。

    ——就像以往读书时,我惯爱在无聊时拿狗尾巴草装作无意落在苏淮的墨发上,他也是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而这次我依旧如愿。

    苏淮的嗓音带着凌冽寒冬的冷气,但他自身又有温和,这两种不同的气质奇异的在他身上融合为一体。

    “阿枳——”他先叹了一声,慢慢道,“我初入朝堂,也在十七岁。”

    十七岁……

    我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孟述对我说过关于游仙谢伏的事迹——谢伏于十七岁那年辞官远游,五年后,写出《山河日志》。

    苏淮继续道:“我十七入朝,困厄于朝堂诡谲,磋磨在人情世故中,第二年苦不堪言时,遇到了已经辞官回宫的谢伏。”

    我的思绪迟钝缓慢,想到:

    是了,苏淮当初问我“比之如何”时,我该意识他与谢伏会有交集。

    苏淮的声音慢慢浅淡,仿若寒池中盈着的秋水,寂然,偶尔泛波。

    “那年他拟好《山河日志》草稿,专程回过一趟京都,拜见了陛下。”

    “为何?”我忍不住出声。

    苏淮转眸看我,解释道:“谢伏年少成名,先帝爱才故常召他入宫。陛下那时还是皇子,也经常被叫去考察学问,一来二去,两人便私交甚好了。”

    我从未听说过这段故事,想来天下人也甚少知晓,不由疑惑:“你是如何得知?”

    苏淮眸光染了点怀念与怅然,声音很轻,“他向我说过这些旧事。我与谢伏在宫道上相遇本是偶然,他却看出我的抑郁不得志,主动搭话,说……我像极了从前的他。”

    我不再开口,看着苏淮走进回忆的风霜里,听到一段我不曾知道的属于苏淮的岁月……

    少年十七入仕,妄展鸿鹄之志,却渐渐发现朝中自成两派:一派以位高权重的林将军为首,另一派自称清流。

    而他只是个吏部小小属官,整日闷声做着上面派下的杂活琐事,端茶送水,笑脸迎人。

    独独有一次,帝王于御书房召见他。

    端坐高位的帝王睥睨着他的臣子,问:苏淮,在朝中任职可还习惯?

    后来苏淮也想过为何会被陛下召见——他虽榜上有名,却并非三甲。想了许多日夜后终于释然,悟出年轻的帝王或许也惜年少之才。

    那日御书房,他决心奋力一搏!鼓足勇气跪下叩首,言辞恳切向帝王言明朝中形势,希望陛下重视党派之争,不能让臣子权重。

    帝王只是轻轻瞥了一眼,毫无风波的叹了声气,道:

    苏卿,将军辅佐于朕,你不可妄言,往后这些话也不必说了。

    那日的夜风吹袭着少年苏淮的胸膛,他莫名感到一个朝代中幽暗而深沉的悲凉。

    但明明是密谈,那日的对话还是被传了出去,朝中风言风语,有人开始说他苏淮自诩清党,妄图与林将军对抗。

    吏部里的一些官员忽然对他忽冷忽热,往日他还能参与些重要史册的记载,渐渐的只有些杂活。

    杂活……

    数不尽的杂活,看不到尽头的杂活。

    这还罢了,偏偏家中不知内情,每每遇事,总有套“苏哥儿在朝为官”的说辞,对外一副傲然自满的清贵姿态。

    日子越来越难过,苏淮痛苦不堪。

    第二年,他浑噩走在宫道上,遇到了回宫拜见的谢伏。

    他对谢伏印象寥寥,只记得是少年狂才,被宫道上一个身着褐衣的青年喊住时尚且愣怔,以为是哪位自己未曾记住的同僚。

    正要行礼,却被此人一扬手止住了。

    “唉——”青年拖着长长的调子,语气颇为肆意洒脱,挑起一侧长眉,星眸溢彩,“我已经辞官,当不得这礼。”

    苏淮愣住,心想此人既无官职,是如何出入皇宫的?

    肩头却被不轻不重拍了几下,耳旁传来对方爽朗的笑声:“我叫谢伏,之前有没有听说过我?看你年纪轻轻为官,颇有几分我当年的样子啊!”

    苏淮忽然明白过来,面前之人正是当年风华绝代的谢伏!

    本来习惯性要说恭敬官词,苏淮却一瞬间五感交集,临时改口,道:“认得,先生的做派,是苏淮一生所不能。”

    顷刻,谢伏的星眸里笑意甚浅,看苏淮的目光多了几分打量。

    后来,谢伏偶尔也会去苏淮府上,聊得半日闲。

    听到这里,我也觉得怅然,忍不住问:“那你后来改任医官,是否也因遇见谢伏?”

    苏淮看我半晌,点了点头。

    “我敬佩他的随性而为,也看清了自己并无那样傲然的资本。我少年无名,世家不显赫,也没有敢与帝王抗衡的旧谊……既然适应不了朝堂,退避也算一条出路。”

    我有点心疼苏淮,他说起这段往事脸上仍有落寞的神情,刚想再问,却见苏淮眸中有微光,似是有泪,不由一愣。

    “怎么了,苏淮?”

    他抬眸看我,拇指关节在木桌上磨了几圈,出声时声音微哑。

    “今年初雪融后的那日,谢伏又入了一趟宫,我观他口唇发绀,为他把脉,发觉他有瘴气入体之症。”

    我懵然问,“那会如何?”

    “轻则乏力酸痛,重则中毒身亡,”苏淮垂下眼眸,“好在他停留不久便离开,此次陛下让我寻药,多半也因谢伏。”

    “原来如此。”我喃喃道。

    我想起原先的猜测,恍然失笑。心中空出一块,却又被一丝流光般的意念折腾的心跳如鼓。

    我是多么无知又自大!

    难道苏淮的身边只有阿姐吗?他只能每日绕着阿姐以及宫闱内务打转吗?他亦有亲友,亦有自身抱负,亦有困惑与坚守。

    我不了解他的故事,又怎么能说了解苏淮?

    “我……”我吞吐半晌,最后仍说不出话,丧气般低下头。

    头上传来温暖的压感,苏淮又一次轻轻摸我的脑袋。

    他释然地笑了笑,温柔地弯了弯眸,语气缓慢如同诱哄一个不开心的小孩子,“我知道阿枳已经明白许多道理了:有些事情不似表面呈现出的单一。如果你只看出一面,或许也是自身认知受限所致,但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在其位谋其职,这句中似有同理,以前先生常说的。”

    苏淮提到的先生,是私塾中对我横眉冷对的老头,我对他的话向来不怎么上心。

    但苏淮如此说,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看的并不全面,苏淮,”我郑重的凝望着他,一字一顿,“但我总会看懂更多,我还可以成长。”

    苏淮只是莞尔,揉了揉我的脑袋。

    “今日出发?”他轻声问了句,语气却是陈述的,抬头看了眼天色,天光大亮,街道上隐隐有人语,他回眸看我的目光极其温柔,“阿枳,你该出发了。”

    我的心突然猛烈的跳动起来,每一次伸张与回缩都牵扯着我的神经,耳膜嗡嗡作响,呼吸急促。

    我最初来此,并非只为和苏淮告别。

    “苏淮……苏淮”我睁大眼眸,却控制不住一瞬涌出泪水,见他露出错愕,更加焦急,狠狠咬了唇内软肉。

    他想要来扶我,伸出的手被我一下子抓住,“你听我说!”

    此话一出覆水难收,但我已经箭在弦上,因而抹完泪,压着酸痛的嗓一股脑将话都说出来:

    “我知道我说这话不合时宜,但还是想告诉你——”

    深深呼吸,声线有些抖,“苏淮,我喜欢你!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心悦!!或许你觉得荒唐,我也曾经迷茫,但我觉得表明自己的情谊没有错!”

    “如果阿爹还在,年底及笄时我是想和他说明情愫的!不是逼你娶我,只是告诉阿爹我会拒媒婆上门提亲的缘由!但事已至此,我和母亲已定好守孝三年,那时我年纪已大,恐怕没什么人愿意娶我,我也不知那时的我是否还有少时情动……所以我想现在告诉你:苏淮!你很好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有人真心喜欢你!!”

    “我托苏逸交由你的信中,也写了自己这个打算,可是你没有收到!那我当面说好了!”

    泪眼婆娑间,我见到苏淮因错愕而拧起的眉渐渐放松,眸子弯出一道温柔的弧度。

    我们的手还相握着,我察觉到苏淮收紧了力道,将我的手握的更紧。

    我慌乱的心奇异地得到慰藉,一点点缓和心跳。

    “阿枳……”苏淮垂眸望着我,薄唇轻言,“我可以再听一遍吗?”

    我:……

    欸欸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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