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意浓7

    那天起,尤里经常百忙之中赶回来送她夜归。

    二人在路上或是交换童年趣事,或是诉说生活琐事,有时候,尤里会跟她讲述俄国的风土人情,还会给她清唱小曲儿。

    曲意浓听不懂他口中的歌谣,那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另一种语言,她只从那悠扬的曲调中,听出了他的欢喜。

    他的歌声很好听,如果不是路程总有尽头,她想永远听下去。

    尤里把箱子还她,曲意浓怕他被邻居们堵住说闲话,没有让他送自己到家门口,每次只到巷口附近。

    近来军营集训,两人聚少离多,没说两句话便要分别,况且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期。

    尤里一步三回头,每一步都拖得又慢又长。

    曲意浓起初不舍地朝他挥手,到最后手挥酸了,他还在不断回望,她便做了个驱赶的手势,示意他快走,早点回去休息。

    他远远见了,夸张地捂住胸口,一副“你居然赶我,我伤心了”的模样。

    曲意浓哭笑不得,真是的……他原来有这么活泼吗?

    尤里对她笑出一口白牙,乖乖转身离开。

    曲意浓站在电杆下,就着昏黄的路灯,偷偷凝视他颀长的背影,终于肯流露出不舍的情绪。

    高大的背影在视野内消失不见,她踏入昏暗的巷口,摸着自己还带着笑容的脸,慢慢品尝心间遗留的一丝甜。

    回到家中,给爹喂了稀粥和药汤,曲意浓拿出口袋里新买的丝线,摸索着编织平安结。

    此后的一段时间,尤里果然没再露面。

    半个多月任务结束,他带着新得的一盒零食,迫不及待来找曲意浓。

    盒子里装着俄国的传统美食,曲意浓试吃了布林饼,清香绵软,尤里在上头刷了果酱,舌尖感受到甜甜的浆果味。

    在异国他乡寻到母国的美食不容易,这些吃食,一部分是他托朋友从邻国寄过来的,一部分是他拜托留华的俄国人教他做,有些来不及做,他就花钱跟老乡买现成的。

    上回他说到俄国的饮食,她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就把能弄到的带过来给她尝尝。

    尤里笑眼弯弯:“意浓,好吃吗?”

    “好吃!”曲意浓双颊鼓得像进食的小松鼠。

    别说是邻国的美食了,本国的美食她都不曾吃过,以曲家的条件,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

    吃着吃着,曲意浓泪光闪烁。

    尤里一愣,转念猜到她当下复杂的心情,多少能体会到她的心酸。

    他找出盒子里的紫皮糖,剥开糖衣,喂到她嘴边:“吃这个,脆的,夹心!”

    曲意浓依言吃下,双颊更鼓了,她回望他,笑面如花。

    她把盒子推向他,示意他也吃,但尤里顾不上自己吃,紧着她一样一样的投喂,她就礼尚往来,也给他剥了颗糖。

    尤里看着她咬下糖,浅金色的碎发随着他的动作坠下,盖住了眸中闪动着点点星光。

    晚上,曲爹难得清醒,曲意浓剥了块奶糖喂给爹含化,她问过大夫了,吃糖不影响药汤的药效。

    趁着爹难得清醒,她坐在床边,高兴的跟爹分享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曲爹含着糖,深凹的眼睛透着一抹温柔,无声地凝视女儿眉飞色舞的模样。

    他想开口,叫女儿带那个让她笑开怀的小子回来给他见见,替她把把关,然而他发不出声。

    他改为抬手拍拍女儿的手背,表达他见到女儿日渐开朗的欣慰,可是也做不到。

    “那个刘婶不是总骂我是野丫头,爱掐我胳膊吗?我今天出摊走在她身后,目睹她荷包掉地,我没有提醒她,而是悄悄捡起来,抛进她家院子里。”

    “包里应该装有不少钱,她急得一顿好找,都快急哭了呢,最后她找回家里寻到荷包时,她都瘫软在地上了。”

    “刘婶对我不好,每次掐我能疼一整天,我稍微恶作剧一下解解气,这样不过分吧,爹你觉得呢?”

    曲意浓抱着膝盖,笑吟吟地问床上的人。

    曲爹眨眨眼睛回应,她得意地扬起下巴,继续分享日常。

    夜深人静,唯有曲家的烛光燃了许久。

    日夜更迭,电线上站着一排鸟儿,清脆的鸟啼迎着暖融融的曦光。

    尤里照常来找曲意浓,他所有的闲暇都用来见她。

    他战友们嘴上嚷嚷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了别的小贩不如便宜自家弟妹,于是时常结伴来跟曲意浓买烟。

    薛家军的兵营里很多都是粗人,一开起玩笑荤素不忌口,不过他们很有分寸,在她面前除了打趣她和尤里,其他的浑话没敢乱说。

    他们走后,尤里才慢吞吞走过来,跟她说他要出远门执行任务,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个月。

    曲意浓极力忍下担忧和失落,交代他一定要小心行事。

    尤里认真听完她的叮嘱,朝她笑了笑,把藏在袖子里头的糖果递给她。

    曲意浓接过,左看右看,趁别人不注意时把糖衣一剥,踮脚把白色的奶糖球塞进他薄唇里。

    尤里抿了抿糖球,笑出了两粒酒窝。

    二人脉脉对视,无需言语,眼神把想说的话都传达给对方了。

    那几个没走远的家伙们暗中留意这头,见此纷纷调侃起来,一个比一个能嚷。

    “喂喂,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这些观众的感受啊!”

    “就是啊,你们差不多得了,哥几个都是几杆光棍呢,看着肉麻。”

    “不过我要是有喜欢姑娘,能比这还肉麻,他俩小手都没牵,还嫩着呢。”

    “别说了,我可不想看更肉麻的场面。”

    “小尤还杵那干啥呢,再不走赶不上时间集合了。”

    尤里郁闷地瞪着哥哥们,他自己被开玩笑倒是无所谓,可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得不顾虑一下她的名声。

    “意浓,我走了啊。”他低声说,面向她倒退着走,“……有可能两个月后才回了。”

    曲意浓强颜欢笑:“祝你平安。”

    尤里深深看她一眼,咬牙转身,匆匆去追同伴。

    曲意浓下意识跟着踏出去几步,清醒后立刻驻足,咬着下唇忍住想哭的情绪。

    一般的任务,他不会如此郑重其事的交代,所以这回不一样,他要去做很危险的事,危险到有可能一去不回,才会重复说两个月是归期。

    话里暗藏一个深意,假如他两个月后未回,那就不用再等了。

    曲意浓失神数息,爱恋与彷徨,牵挂与恐惧,思念与忧虑,轮番折磨着她的心。

    他还没走远,她就开始想他了。

    曲意浓深吸一口气,顶着凛冽的寒风,娇小的身躯穿梭在街头巷尾。

    无论尤里能不能回来,她的心永远为尤里停留在这一天、这一刻,她的身体却不能耽搁。

    三九天快要来了,她得给爹置办更厚的被褥,取暖用的炭火也得安排上,还有窗纸破了,得置办工具修一修,不能让冷风把爹冻着了。

    对了,爹的药快吃完了,得尽快凑钱才行。

    曲意浓尽量抽空思绪,忙忙碌碌。

    明明一天下来几乎没有空闲,她却觉得一天比一天漫长,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期间,吴冰娘带着一堆礼物觍着脸再次登门,好声好气跟她道歉,说是上次有误会,没解释清楚。

    伸手不打笑脸人,曲意浓也不愿与人结怨。

    但在冰娘又一次表露出那位贵人是真心想纳她,表示这些贵重的礼品是那位爷的见面礼时,再一次被赶出门外,礼盒一样不少的被放在门外。

    冰娘恨铁不成钢,扬言她就是被剪了舌头也不会再踏进曲家半步,旋即吆喝抬礼品的两个壮汉,气呼呼地走了。

    曲意浓惊出一声冷汗,贴着门板滑落在地。

    对方带了人,她其实慌急了,还好这次有惊无险。

    “尤里,你在哪里……”她低喃梦中之人的名字。

    尤里离开快一个月了,依旧杳无音信。

    春天渐渐来临,天气逐日回暖。

    曲爹熬过了又一个冬,却在初春病情加重,曲意浓整日在家里照顾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曲爹彻底不能说话了,头发和牙齿已经全部脱落,眼睛深凹下去,眼眶像两个黑黑的深洞,暗黄的面皮皱在骨头上,看着已不像人样。

    曲意浓用攒下来的钱去大医馆请大夫,老大夫看诊片刻,摸着胡子摇头,对家徒四壁的两父女叹息。

    “我等也没见过这种疑难之症,他久病卧床,药汤不断,恐怕寻常药已不奏效。你们若是家境殷实,可用名贵药材试一试,可是……唉。”

    若是有钱人家,可以烧钱治疗。要是穷苦人家,那就自求多福吧。

    送走大夫,曲意浓不甘心,去另一个医馆请郎中,结果这位郎中说的跟前头那位大差不离。

    大夫的言外之意,她只有祈求上天能保佑她爹挺过这个月了。

    曲意浓端着粥在门外心急如焚,以前爹还能喝下稀粥,现在他的喉咙肿成了两个大,连水都疼得难以下咽。

    为了吊命,曲爹喝不下她也得喂粥水。

    夜间,卧室内传来一声声痛苦又无力的呻'吟,曲意浓辗转反侧,心如刀绞。

    她打小没了娘,她爹也从不提她娘,但街坊邻居在她小的时候一遍遍对她说:“你娘贱,把你生下来没多久就去外面站街了,你爹傻,天天忙到晚上才回来,都不知道白天戴过多少顶绿帽。”

    孩子们除了二筒不肯跟她玩,指着她嘲笑:“野丫头,你娘跟野男人跑了,你将来是不是也要跟野小子跑啊?哈哈哈哈。”

    他们这样残缺的家庭,遭到了无数人的讥笑和鄙夷。

    当年有人传她并非爹的亲生骨肉,流言要多恶毒有多恶毒,甚至有人怂恿爹丢弃她这个不是他亲骨肉的累赘。

    爹没有理会流言蜚语,每当有人当面奚落,爹捂着她的耳朵对她说:“他们乱说呢,你就是我闺女,天塌下来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爹言行一致,当真没有抛弃她,即使被人讥讽绿帽成山,哪怕是穷得揭不开锅,他都没有拿可能不是他亲骨肉的她去换米换肉,他担心她被其他小孩欺负,日日带到老槐树下的茶水铺照看。

    这段恩情,曲意浓永远铭记在心。

    她不想爹死,她还没有报答爹呢,爹怎能离她而去呢。

    枕巾湿了干,干了又湿,曲意浓索性爬起来,披上袄子点好蜡烛,往向卧室走去。

    曲爹神志不清,时不时难受地哼唧,曲意浓摸了摸他的额头,见没发热才放下半颗心。

    “爹,你要快点好起来,如果还不好,我就……我就……”

    就能怎样呢。

    曲意浓脑海里浮起冰娘的脸,耳旁回响冰娘的话。

    ——“你进了赵家的门,能给你爹聘请全国名医。”

    曲意浓涌起深切的窒息感,无力地蹲在床边,揪着发根默然垂泪。

    冰娘的脸被一个金发少年取代,他温柔的对她笑,用清润的声音唤她的名字。

    她捂住湿润的眼睛,束手无策。

    尤里,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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