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意浓1

    “哥哥,买烟吗?”

    “先生,要头油吗?”

    “老板,我这里有很多东西,您就看一看吧……”

    街道上,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形矮小的短发少女站在马路边,拼命地向行色冲冲的过路人兜售物品。

    瘦弱的少女斜背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子,箱子的两条布带把她宽大的衣服勒得贴近身子,木箱很沉,加上里头货物的重量,重得她不得不含胸驼背,显得她人更加的瘦小。

    她海城随处可见的街头小贩中的一员,叫曲意浓。

    这个名字的由来很随意,她出生那年,那目不识丁的曲爹爬在树上看有钱人家过寿时请来的歌舞班唱小曲,散场后,曲爹听到有个看起来很有文化的人叹了一句“曲终意更浓”,他们家恰好姓曲,她的名字就这般定下来了。

    天渐渐黑了,曲意浓依然没有发市。

    这条街有几个比她年幼的同行跟她抢生意,其他街道也有很多同行,老板们更愿意向那些衣着干净的小童购买商品。

    曲意浓知道,一旦自己把脸洗干净、头发梳整齐,就会有客人愿意买她的东西了,可她不敢,因为街坊邻居夸过她模样好。

    乱世之中,于穷苦人家的孩子而言,好看的皮囊是悲剧的根源。

    她曾有过一个住得近的同龄玩伴,叫二筒,两人打小一起出街做买卖,一年前,她在家里照顾生病的爹,听说二筒在街上卖东西时被人给抢走了,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魁梧大汉见色起意,扛起二筒大摇大摆地消失了。

    那贼人有几个壮汉同伙,他们凶神恶煞,手中抡着长长的砍刀,无人敢上前阻拦。

    等那些人走得没影儿了,才有好心的小童收拾东西,跑回去跟二筒的家人汇报。

    从雇主家收工回来的二筒娘在家里彻夜恸哭,曲意浓听着凄凉渗人的哭声听了一整宿,回想与二筒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跟着哭肿了双目。

    不久,她对着水盆剪了个很难看的短发。

    曲爹病情稳定后,曲意浓每日穿着宽松破烂的衣裳出门,出发前弄乱头发,还在锅底刮了层黑炭粉往头部和手脚涂抹,久而久之,她还会在脸上给自己画疤痕。

    如此一来,生意会变得惨淡,不过少了很多路人意义不明的目光。

    夜色渐重,行人匆匆。

    曲意浓还是没有生意,她很想回家前能出一单,壮胆拉了一个看上去好说话的过路人。

    “先生买包烟吧!就收你两民元,很便宜的!”

    曲意浓的手刚摸上那个人的衣角,看似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立刻破口大骂。

    “滚开”那人大力推开她,见她被推倒在地,顿时眼神一厉,“哦……又是你这小贱种,上次你抓脏了我的衣服害我洗了老半天!今儿个我非出口气不可!”

    曲意浓连连摇头:“不是我,您认错人了!”

    男人不肯听,他力气很大,轻易就将要起身的曲意浓踹回地上,随后男人手脚齐上,狠劲一下比一下重。

    鞋底带风而落,肆意的踏过瘦小的躯体,有多疼痛自是不必说,曲意浓抓住了那人的裤脚,却人小力微,只能边喘息边哭喊着哀求。

    “真的不是我,求求您,求您饶我一命!”

    她要拿东西给客人,所以她只涂脏了手背,手心还是干干净净的,而且她在手背上用力抹匀了,这样黑炭不会蹭到衣物。

    那人不知在哪受了窝囊气,把她当出气筒发泄,她越是讨饶,他就更加凶猛地踢踹,鞋尖好几次踩着她的身体使劲碾压。

    曲意浓痛吟不断,求助地望向路人。

    这种事不算罕见,有时街上一天会出现好几次,路人甚至没有驻足,事事不关己地穿行。

    几个同行在远处默默地盯着这边看,他们怕殃及池鱼,没有要过来的意思。

    只要不弄出人命,警署懒得多管闲事。

    曲意浓六岁就孤身在市井摸爬打滚,至今已有十年,期间碰到过不少恶人,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所以她早懂得怎样脱身。

    听到她渐弱的哭声,再看她气息奄奄的模样,男人忍着怒气停下了动作。

    虽说这些人命贱,但真打死了他名声会有瑕。

    “晦气。”

    男人整理衣襟,夺过她紧抓在手里曾向他推销过的香烟,往旁边吐了口浓痰便阔步离去。

    过了好一会儿,曲意浓才慢慢沿着墙根坐起来,她喘了几口粗气,抱着被推倒的时候就合上的木箱,拖着钝痛的身躯,缓缓扶墙站立,血液随之滴落,在昏影中红得刺目。

    挨打之时,她紧紧护着箱子,箱上冒头的钉子深深划破了她的掌心。

    血液很快止住,曲意浓麻木地驱使双腿转身,比起身体的疼痛,干净的口袋更令她难受。

    今天,她又让爹饿肚子了,她很沮丧。

    曲意浓刚迈出三个步子,便止步不前,她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拉着她的箱子!

    以前有过几次被打劫的经历,她立刻害怕起来,赚不到钱就算了,她可不想把吃饭的家当给弄丢了!

    曲终意抱紧箱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冲,但她还是只能原地踏步……

    身后那个人的力气大得很,她奋力的挣扎未能撼动他分毫。

    曲意浓心跳加速,更紧张了,连身体的疼痛都忘了一干二净。

    她虽然和那些同行是竞争对手,可他们之间有过约法三章,谁要是被抢箱子其他人就上来帮忙,可现在同行们在打她的人走后他们也都害怕的回家了。

    眼下这下没人能帮她了。

    箱子里是他们家唯一的财物,没了箱子,她和爹活不过这个月。

    曲意浓鼻头发酸,刚才挨打她都能忍着没哭,现下却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委屈得不行,为这个残酷的世界,也为自己倒霉的遭遇。

    “嘿!”他出声了,声音很年轻。

    她停止了起不到丝毫作用的反抗,惧怕的紧闭起眼睛,以他的力气很容易就能弄死她,她只能任他为所欲为。

    ……

    没有动静,曲意浓不解了,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

    她正想回头一看究竟,那人等得不耐烦了,绕步到她面前,他注意到了她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栗,出口的声音不由多了几分温柔。

    “泥步拥嗨怕,窝买冻西的。”意外的,这个人的口音很奇怪,绝对不是本地人。

    曲意浓小心翼翼地抬首,看到了一个高大的外国男人……男孩,他顶着一头浓密的浅金色短发,虽然身板清瘦,但很高很高

    少年穿着板正的军装,歪头注视她,眨巴清湛的眼眸,像是很疑惑的样子。

    这动作和神态,神似巷口王伯家的大狗狗,可爱又无害。

    曲意浓的紧张感瞬间去了一半,立刻麻利的把箱子打开,像以往一样殷勤地说:“军爷,您要买什么?”

    金发少年看了看她箱子里杂七杂八的东西,指了指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她立刻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来报价:“清霞香烟两民元,口香糖一角,头油……”

    少年皱了皱眉,继续指了别的,曲意浓也一一报价,最后,他快指完了她所有的东西,好像才不情不愿地指向包装最好的烟。

    曲意浓马上说:“五合烟五块民元!”

    他的手指停了下来,她不安地道:“快收摊了……本来这款烟是最贵的,就给您便宜点,四块好了。”

    少年点了点头,兀自拿了那包烟出来,然后她真的看到他在掏钱了!

    曲意浓放下了悬着的半颗心,她见他穿军装又生得高大,还以为他不会付钱了……有很多军人都这样干,拿了东西不给钱,他们拳头硬,拿他们也没办法,所以她们这一行都不太愿意做军人的生意。

    掌中一凉,五个硬币躺在她的左手心里,曲意浓愣了愣,抬头看着微笑的少年,肉疼的用右手拈起一个子挪到他的面前。

    “不用那么多,说了给您便宜的。”

    这下轮到少年愣住了,他挠了挠蓬松的金发,有点苦恼的样子,不过他还是表情郑重地接了过去。

    曲意浓不明白他前一刻还在笑,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正经了,然后她听到他又用奇怪的口音说话了。

    少年慢声说:“泥,命舔还来吗?”

    嗯?是在问她明天来不来么?

    这代表着又有生意可做,曲意浓用力点头,欣喜地说:“来!我一直在这个地方。”

    少年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的纱布,不由分说就捉过她的右手,不顾她霎时紧绷起来的身体,轻轻的放在她滴血的伤口上。

    他想了想,从军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白瓷盒子。

    “会家……拥热水……”他还不完全会这里的语言,想说完整的一句话,可话语到舌尖了就是吐不出来,他苦恼地挠头,只好两手乱舞的用动作表明意思。

    曲意浓看他着急得差点抓耳挠腮,心中淌过暖意,同时猜测他要表达的意思。

    少年见少女只顾望着自己,以为她还不明白,做起来的动作更加夸张,引得路人频频往他们这里张望。

    曲意浓依着他的动作,赶忙说:“你让我回去后清洗伤口,上药的时候涂开抹匀,再好好包扎是吗?”

    他点头如捣蒜,松了一口气。

    曲意浓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第一个关心她的客人……这个问价过后,特意买走所有东西中最贵的那一样的男孩。

    少年朝她璨笑颔首,转身消失在如织的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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