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十二年孟冬,雪霁初晴。
宛陵县清水村的齐家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红色身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
女孩不过六、七岁年纪,裹了件红色斗篷,愈发衬得她粉妆玉琢。
“待我折几枝红梅送与阿娘,阿娘一高兴,病也能好得快些!”女孩自言自语地道,循着记忆的方向往村外的梅林走去。
“阿娘,我好想你……”
路过一片坟茔时,女孩隐约听到一阵哭声。她好奇地走过去,见到一个男孩坐在一座孤坟前正哭得伤心。
男孩看来七、八岁左右,衣衫单薄破旧,那坟也十分简陋,连墓碑也没有,坟前也无香烛祭品,唯有一株红梅,却是开得绚烂夺目。
女孩的目光立刻被红梅吸引,扬声问:“你这红梅开得真好,能给我吗?”
男孩蓦然止了哭声,扭过头警惕地看着女孩。
“拿我最爱吃的白糖糕跟你换,怎么样?”女孩从腰间解下一只荷包递过去。她的声音若出谷黄莺,婉转动听。
一听到“白糖糕”三个字,男孩的肚子立刻“咕咕”地叫起来。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盯了那荷包半晌,坚定地摇摇头,“我阿娘生前最爱红梅了,我不换。”
女孩惋惜地看着那梅花,又问:“我阿娘也最爱红梅了,你能帮我折几枝吗?我家里还有鲍螺酥和松子糖,我可以都给你。”
“可我还得拾柴去城里卖……”
“要不这样吧,你帮我折梅花,我给你钱,就当是你卖柴的钱了,怎么样?”
男孩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下去,“可是我爹说,我至少要卖二十文,回家才有饭吃……”
集市上二十文可以买一束柴,还是那种粗细均匀、干燥好烧的上等柴,他力气小,只能捡拾落在地上的枯枝,根本连半束都凑不齐,所以他常常是折腾一天也卖不到十文。
“二十文……”女孩翻遍了全身,一个铜钱也没有。
男孩见状忙道:“要不你等一等,等我晚上回来再帮你折?你放心,我不收你钱的。”
可是她等不了那么久。
女孩想了想,伸手从脖子上解下一个玉坠递给他,“翁翁说,请人帮忙一定要付报酬的,但我现在身上没钱,这个坠子是我最喜欢的,你先拿着,等回了家我再拿钱赎回来。”
男孩连连摆手。他知道玉是很值钱的。他阿娘便有个一般大小的玉坠,说是自幼戴在身上的,小时候他想要玩,阿娘都不让,怕他弄丢了。
“你拿白糖糕抵吧。”男孩吸了吸鼻子,道。
“白糖糕吃完就没了,怎么抵啊?”女孩一愣,继而捂着嘴笑。
“我不吃,就闻闻。”男孩有些窘,板起脸一本正经地道。
“白糖糕不值二十文的。”女孩忍住笑,强行将玉坠塞进他手里,又把荷包解开递到男孩跟前,“喏。”
“我,我没钱……”男孩咽了咽口水,努力抵抗着那诱人的味道。
“我请你吃的。”
男孩抬头看着女孩,见她笑吟吟地不像是开玩笑,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块塞进嘴里。
“好不好吃?”
“好吃!”
白糖糕虽然已经凉了,但依然软糯香甜,绵润的口感在唇齿间蔓延,那是他从未尝过的人间美味。
女孩眯着眼笑,踮起脚尖替他捏去粘在嘴角的碎末。
阳光给女孩周身罩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她的皮肤很白,白过初冬的雪,她的身上很香,香过嘴里的糕,她的笑容很暖,暖过这午后的阳光。
在其后的很多很多年里,这一幕都是深藏于男孩心底最温暖的回忆。
“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孩问。
“季礼。”
“我叫齐苍苍。”女孩道,“你可真好看!”
季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大声抱怨道:“真倒霉!本想出来碰碰运气的,结果钱没挣到,连仅剩的一点路费都被抢了!”
另一个尖嗓子道:“谁知道今年宣州的雪灾比咱们那边还严重呢?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吧,找个零活儿干两天,还能勉强过个年。”
“干零活儿能赚几个铜板?再说,现在咱俩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别说回家了,再过两天,饿也饿死了!”
“放心吧,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尖嗓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就听得他几乎变了调的声音,“快看那边!”
哑嗓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睛立刻就直了,连声音都开始颤抖,“好漂亮的小丫头!这要是卖到青楼,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那小子皮相也不错!”尖嗓子接道,“若是卖到南馆,别说回家的路费了,连年货都能置办齐了!”
齐苍苍茫然地回过头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
“小丫头……”矮个男人哑着嗓子喊了一声,笑容猥琐地慢慢靠近。
“快跑!”季礼突然大喝一声,一把抓住齐苍苍的手腕扭头就跑。
齐苍苍被季礼抓得生疼,边挣扎边哭喊:“季哥哥,你抓得我好疼……”
季礼毫不放松,“要是被捉到就完啦,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卖掉的!”
“卖,卖掉?”齐苍苍脑子一片混乱,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要是被卖掉,你就永远回不去家、见不到你爹娘啦!”
齐苍苍一听回不去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哎你别哭啊——”两个男人怕齐苍苍的哭声引来村里人,一边加快脚步追上来一边柔声哄她,“爹爹不是坏人,爹爹带你们去吃好吃的,吃完再送你们回家,好不好啊……”
眼看那两个男人越来越近,那诱哄的口吻听在季礼耳中却仿佛追魂索命的恶鬼一般。
“季哥哥,我,我跑不动了……”齐苍苍两条腿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再坚持一下!”季礼强自镇定地安慰着齐苍苍,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能看到通向村里的大路了,这个时辰,路上应该会有人。
但那两个男人似乎看穿了季礼的想法,将进村的方向堵了个严严实实,季礼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硬闯,只得咬牙往相反的方向跑。
“啊——”齐苍苍突然脚下一绊,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嘿嘿,这回看你们还往哪儿跑!”矮个男人抢上前狞笑着将她像拎小鸡崽一样拎起来。
“季哥哥救我!”齐苍苍惊恐地大叫。
“放开她!”
季礼随手捡起一根枯树枝没头没脑地对着矮个男人脸就戳了过去。
“哎呦!”
树枝正好戳中矮个男人的眼皮,他只觉眼睛火辣辣地疼,不得不松开了齐苍苍。
“小杂种,敢扎你爷爷!”矮个男人气急败坏地扑过去,奈何目不能视,踉跄了几步便被绊倒在地上。
“真没用,连个小孩也对付不了!”高个男人恶狠狠地啐了口唾沫,骂道,“小畜生,我看你今天往哪儿跑!”
季礼被激发了斗志,又要故技重施,却不想男人个子太高,树枝只戳到他胸口,“吧嗒”断成两截,还没等季礼回过神来,脖子上一紧,整个人便悬了空。
“坏人,你放开季哥哥!”齐苍苍便哭便用脚去踹男人。
“别急,你们俩一个也跑不了!”高个男人冷笑一声,抬脚便把齐苍苍踹了个四仰八叉。
“不许欺负齐妹妹!”季礼照着高个男人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啊——”高个男人大叫着松开了手。
季礼拽起齐苍苍,连滚带爬地跑到一处小山坡后面。
“季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齐苍苍拉着季礼的胳膊,瑟瑟发抖。
季礼也很害怕。那两个人很快就会顺着脚印找过来,他们根本跑不掉的!
忽然,季礼看到了齐苍苍身上的斗篷。
“你把斗篷脱下来!”季礼道。
齐苍苍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地脱下斗篷递了过去。
季礼将斗篷披在身上,快速道:“一会儿我出去引开他们,你就往村里跑,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回头,去村里叫人来捉坏人,知道吗?”
齐苍苍拽着季礼的手腕拼命摇头,大滴的眼泪随着她的动作被甩飞,“我引开他们,你去叫人!”
季礼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他大着胆子揉了揉齐苍苍的发髻,笑道:“我是哥哥,当然是我去了!要是……我不在的时候,我阿娘的坟就拜托你帮我照顾了。”
“季哥哥——”
齐苍苍话音未落,季礼已经如离弦之箭蹿了出去,边跑边大声喊:“齐妹妹别害怕,我背得动你的,等跑回村子里我们就安全了!”
“看你们往那儿跑!”两个男人强忍疼痛紧追不舍。
季礼拼命向前跑着,他知道自己多跑一刻,齐苍苍就多一分逃生的可能。
忽然,一辆马车映入眼帘,季礼顿时燃起希望,挥舞着双手迎着马车的方向就冲了过去。
“救命,救命啊!”
两个男人也愣住了,但又不甘心放弃,站在远处紧张地盯着那马车。
“吁——”
见有人挡在路中央,车夫狠狠拉住了缰绳,骏马嘶鸣一声,在季礼跟前停了下来。
“阿白,干什么勒马?”马车里传来一个女人不满的声音。
“有个小孩……”被叫做阿白的车夫对马车里的人道,“仿佛是遇到坏人了,我们要不
要……”
“不要多管闲事,”女人毫不犹豫地道,“公子烧得厉害,我们得快点赶去医馆,若是耽搁了病情,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求你救救我吧,有坏人要抓我……”季礼噗通跪在车旁边,不停地磕头哀求。
“巧娘……”阿白反手去掀车帘,谁知刚掀开一条缝隙就被车里的女人狠狠拍了回去。
“要死了!公子不能见风,要是受了寒病情加重怎么办?”女人的声音愈发刻薄,“咱们又不是大官人,哪里管得到这许多事?快点绕开,不然回家以后我定要让老夫人罚你!”
车夫阿白无奈地朝季礼摇了摇头,拉开马头,绕过他走了。
两个男人见马车绝尘而去,喜得搓手大笑:“看你们这回求谁?”
季礼想要继续跑,不想两人已经来到跟前,还未等他站稳就一把将他的斗篷拽了下来。
“空的?”矮个男人差点摔个趔趄,狠狠地将斗篷扔在地上,“娘的,那丫头跑了!”
“小子,行啊你!”高个男人一把揪起季礼,“还学会跟你爷爷玩空城计了!”
“小畜生,敢耍你爷爷?”矮个男人对着季礼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季礼死死抱着男人的腿,既不出声也不躲。
“好了好了,出出气就行了,”高个男人拉开矮个男人,“要是打死了,咱就白折腾这么半天了。”
“那丫头肯定更值钱!”矮个男人叫嚣着就要往回走,“我们再去找!”
季礼一听他们还要去捉齐苍苍,心急之下照着矮个男人的腿肚子就咬了下去。
“哎呦——”矮个男人疼得一蹦三尺高,“你小子属狗的啊!”
季礼被当胸踹了一脚,一口鲜血喷在了雪地上,如映日红梅。
“算了,这一个也够咱回家的路费了。赶紧走吧,要被发现了咱们谁都跑不掉!”
高个男人将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季礼倒提起来,像扛麻袋一样扔在肩上,见季礼还在挣扎,男人反手就是一巴掌,将季礼彻底打晕了过去。
“白糖糕可真好吃啊……”这是季礼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