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

    第二日便是除夕,宫里从一早就开始准备起来。柳茵茵跟着一群丫鬟嬷嬷一样早早起了,照例先去长乐殿给皇后问安拜年,各人欢欢喜喜得了一个鼓鼓的香囊。因为是跟着六公主的,皇后还记得她,另外赏了她一盒子首饰。柳茵茵捧着盒子喜滋滋回屋,早起的困意便烟消云散了。

    这一日便是无事了,白天几个聚在六公主的院子里玩闹,到了申时初便往设宴的宫殿去了。柳茵茵没记清楚是哪,她午后吃饱了点心犯着困,回去补了个囫囵觉,等再起身天已黑了。外头齐妈妈已经备齐了晚饭,二人并珠儿翡儿一道吃了个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她虽来宫中不过月余,幸赖宫中妃嫔看在六公主的面上赏下来些银钱物件,是以临到除夕,她也好歹能学着旁人收拾出几个荷包,给齐妈妈珠儿和翡儿做压岁钱。钱虽不多,但三人知道她初来咋到,手上并不充裕,便都欢欢喜喜地收下给她拜年。饭后柳茵茵和珠儿翡儿编跳绳玩,齐妈妈则坐在一旁补袄子,看样式倒像是那日徐安梁脱下来那件。

    屋里地龙烧的火热,柳茵茵玩了一会便又困了,打着哈欠问:“宫宴要吃到几时,她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齐妈妈见她犯着迷糊,收下活计却不停,笑答:“怕是得到亥时了,有早有晚的,要看皇上的兴致。不过也不会太晚,那些住的远的王公大臣还得在宫门下钥前回去。小姐可是困了,要不别等了先去睡吧。”

    柳茵茵摇着头,道:“不能睡,公主说了要等他们回来。”

    齐妈妈瞥了眼漏更,琢磨道:“这会儿还早呢,你要是困就先回屋里睡会儿吧,等到点了我再叫你也不迟,六公主的习惯定是要守岁的,现下你歇够了,半夜便不会觉得困了。”

    柳茵茵想想也是,这会儿她不过是干等着,瞌睡虫却已经爬上了她的脑袋瓜子。现在去歇了,夜里起来还能清醒些,便由珠儿领着回了屋。屋里门窗都关着,火炉烘的案头的兰花香气十足,柳茵茵想到了徐安梁,不知道他在宫宴上怎么样。珠儿给她卸了头钗,她倒头便睡下了,等齐妈妈来唤时已是半夜。

    柳茵茵揉着眼睛费力爬起来,齐妈妈已先跟她打起了耳报:“小姐快些穿戴,公主他们都回来了,看情形怕是宫宴上闹了些不愉快,公主正不高兴呢,现下四殿下和安梁公子正在外头劝着,小姐快些出去吧。”

    “这是怎么了,谁敢惹公主不高兴?”柳茵茵自打进宫里来,除了大皇子还没见到过六公主怕的人,是而一时间更觉得好奇些,反倒不怎么担心六公主气坏了身子。

    “除了三皇子也想不出还有别人了,他外祖家势大,宫里的人都让着他三分,小姐以后碰着他就躲躲吧,他不比五皇子,还是个孩子心性的。”齐妈妈鲜少碎嘴,这般评价显然这位三皇子不是个和善的人。

    柳茵茵不敢多做耽搁,穿戴好便急急去了六公主的花厅。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来的晚了,六公主这会儿已经展了笑颜,她便不好再追问事情的缘由。

    果如徐安梁所言,六公主给她准备了礼物,足足一个大匣子,沉的柳茵茵都抱不住,却又不许柳茵茵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待喝过了茶,钟儿领着一众宫女上前贺岁,六公主便又赏了一圈。然后宫女才拿上了孔明灯,六公主和两位皇子亲自点了灯放飞祈福,又把准备好的炮竹都放完了,才起炉子烤起了栗子,闹到深夜皇后身边的嬷嬷来规劝,几个人才各自散去。

    第二日一早四皇子和六公主又去赴宴,这会儿是皇家私宴,徐安梁不用再去充当背景板儿,是以难得睡了个懒觉。醒来时柳茵茵已在他厅里坐着了。她昨日歇了个够,所以虽然睡得晚却并不缺觉。

    “你醒啦,先用早膳吧,今日厨房做了桂花小团圆,可好吃了。”她今日穿了粉红色的新衣裳,戴一顶青蓝色的镶边宝玉圆帽,口中嚼着团圆,笑起来又喜庆又可爱。

    徐安梁打了招呼,从袖口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红木匣子递给她,边道:“过年好。新年礼物。原本想过去找你的时候给你的。可比不上昨天六公主给你的,不过你知道我的,手头好东西不多。”他接过齐妈妈盛来的团圆,就着银丝卷饼吃起来。

    柳茵茵受宠若惊,放下汤勺接过来,一边已打开了金锁软扣,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镶宝石缠丝金锁,她放在手里细细把玩,一边赞道:“真好看。”

    六公主金枝玉叶,出手自然阔绰,昨日那一匣子珠宝拿回去一看,那真是满屋金灿灿的。这枚金锁式样简单,镶着的几颗红红蓝蓝的宝石却很是通透精致,柳茵茵虽不会品鉴,却也知道这不是便宜货。

    “我原先也有一块金锁,是我娘留给我的,可惜后来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柳茵茵回忆着。那金锁没什么特别的,但柳茵茵回忆起来,却只有这样东西能与母亲联系起来,摇摇头又弯起了嘴角,“可我还没有给你准备新年礼物,我回去找找,一定找个适合你的。”

    徐安梁想到她那些六公主和宫中妃嫔之流送的首饰金器之物,忙道:“你的那些宝贝就留着吧。”

    柳茵茵便撅嘴叹气道:“我收了你们好些礼物,礼尚往来我也该回给你们点什么。六公主说她什么也不缺,你又不喜欢我那些首饰,如果送你银子是不是太俗气,可如果送银子我也没多少。”

    徐安梁见她一副认真模样,道:“你不必费那些心思,我又不在乎,其实只要能陪陪六公主就好了。”

    柳茵茵虽然点了头,心中却知道那不一样,总还想着要做点什么。徐安梁胃口不佳,吃了两口便放下了,齐妈妈收拾了桌子,他便踱步过来坐到她对面的榻上来。柳茵茵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佳,眼下堆着乌青,更显得面色苍白,便不由问:“昨晚没睡好吗?宫宴上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个三皇子为难你们?”

    “你还知道三皇子。”徐安梁觑了她一眼,又道,“问那么多做什么?”

    柳茵茵哼了一声:“齐妈妈告诉我的。”

    徐安梁道:“那齐妈妈有没有和你说,以后离这位三皇子远一点。”

    “说了。”柳茵茵不满地嘟嘟嘴,“那到底发生什么了?”

    宫宴上发生的事不是秘密,何况六公主还是生着气回的云霄阁,柳茵茵知道也不意外。荣辱得失徐安梁已不在意,也并不想瞒她。可徐安梁一时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半晌反问她道:“你可知道匡国将军顾铨?”

    柳茵茵摇摇头。

    徐安梁便又道:“那你可知道邱昌,当年卫蜀道之战,就是他掌帅印生擒了我父皇。”

    “邱昌当然知道啦。”柳茵茵亮了眼睛。当时正是大波朝气势最衰弱之时,邱昌以少胜多大败南楚十万大军并生擒南楚皇帝,是那几年民间口耳相传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柳茵茵如同每一个大波朝人一样,视邱昌如同挽救大波朝倾危颓势于万一的大英雄。当然如今知道徐安梁是那个倒霉的南楚皇帝的儿子,她的面上便不敢全然露出崇拜之色。

    徐安梁无视了她言语间的兴奋,接着道:“卫蜀道之战后的第二年秋,邱昌联合秦王谋反,事败付诛,顾铨护驾有功,不久就升了匡国将军,封了都虞侯,他的姐姐是宫里的顾美人,晋封了德妃。”

    柳茵茵啊了一声:“等一等。”左顾右盼后方才探着头凑过来低声道,“那个,邱昌是真的谋反,不是被陷害的吗?”

    徐安梁的回忆正讲到一半,被她中间一打岔,一时还有些懵,皱眉反问道:“自然是真的,你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柳茵茵振振有词:“外面说书的唱戏的都是这么说的,说邱昌将军是因为功高盖主,受人忌惮才被诬陷谋反,是被害死的。”

    徐安梁嗤笑:“无稽之谈,说书的话怎能相信?”他却不知,大波朝民间极为崇敬邱昌,当日事变又都是耳听为虚,是已至今不信其事真者仍有十之七八。徐安梁见柳茵茵提溜着眼珠子,仍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才正色道,“是真的,不是受人陷害。邱昌不满皇帝削弱他在军中的势力,联合秦王谋反自立,消息走漏后围了内宫。顾铨因为他姐姐顾美人的关系做了京都的中营卫副指挥使,又因为当年在军中管过粮草,与军中的人熟悉,消息由邱昌从前的下属传出去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顾铨截到了密信,第一个率部下赶到了内宫营救。若是他再晚点到,皇帝就没命了。”

    民间对邱昌神化已久,把他塑造成一个急公好义,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柳茵茵消化了许久也未能回过味来,皱着眉头道:“所以皇帝杀了邱昌,封了顾铨大官,而这个顾铨是三皇子的舅舅。”

    徐安梁点了点头:“正是。顾铨护驾有功,逐渐被皇帝倚重,进入中枢朝堂,执掌军机重务。顾氏一族自此崛起。”

    柳茵茵点点头,对这段历史多少有了些了解,却仍然叹惋道:“邱昌居然就这样死了,他可是大英雄。”

    徐安梁被她的这番叹息逗笑,半晌敛起笑容:“邱昌早就是旧黄历了。不仅全族被处死,军中但凡与他有关系的将领也都调离。”

    柳茵茵思绪慢慢转回了正轨:“所以现在军中都说顾铨的人吗。”

    徐安梁皱起了眉头,思忖着:“皇帝经历过邱昌之祸,对武官权柄过重十分的忌惮,虽给他重权,却也并没有任由他主宰军中职权任命之事。不过这些年皇帝对他一直都是深信的。有顾铨做靠山,德妃和三皇子也颇有底气。”

    “所以三皇子和德妃敢和皇后母子叫板。”柳茵茵一点就通。

    徐安梁道:“这固然有顾铨做靠山的原因。除此之外,陈家如今已不复往日煊赫,这才让德妃母子不再忌惮。”

    柳茵茵一阵紧张,原本以为皇后威严守则,后宫应是一片祥和才是,没想到暗底下藏了这么多复杂的事。

    徐安梁接着道:“顾铨野心勃勃,这几年文官御史对他多有弹劾,皇帝也不像以前那样袒护他了,他这几年日子倒也并不好过。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氏根基深厚,皇帝也还宠信着顾氏兄妹,三皇子自然是贵无可贵的。”

    柳茵茵正欲说话,徐安梁已截下了她的话头,说起了除夕宫宴之事:“我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南楚这些年越发没有样子了。据说我父皇这两年沉迷酒色,身体已大不如前。”他说罢顿了一下,似乎也对他这不堪的父亲深觉无奈,片刻后才又波澜不生地陈述道,“我一个南楚质子,从不曾被人看在眼里。宫里的人看在六公主的份上,还能对我宽容一些。三皇子本就与皇后母子不睦,看我更不顺眼。”

    “昨夜宫宴之上,有歌妓弹琴助兴,三皇子让我吹笛相和,六公主不允,二人便起了争执。皇帝虽然一向宠爱六公主,可国宴之上,他不会为了我一个质子而驳了三皇子的提议。”

    柳茵茵听罢心中一揪,微末如他们,如何与权势相抗:“所以你……”

    “自然是应了。”徐安梁面色十分淡然。但柳茵茵想谁人心中没有尊严,像徐安梁这般的,是把尊严看的比命重要。但他表面却要表现的从不在意这些,想来心里也是很苦的。

    柳茵茵道: “你难不难过?”

    徐安梁答: “自然是难过的。”

    “三皇子煞费苦心,他这样拿别人取乐,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柳茵茵气呼呼地打了两下桌子。

    “我比较好拿捏嘛。”徐安梁倒是难得自嘲。

    柳茵茵也苦笑了一下,若是柳茵茵在那样的境地,怕也是一样的,徐安梁不能选择的事,她也没有选择说不的权力。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一会。

    徐安梁喝了茶,微微开了点窗,天已是大亮,日光穿过垂花门射在石板路上,玉一样的色泽。他道:“其实我是个外人,冷眼旁观着,你们这位三皇子,恐怕是不争也得争。他不像二皇子,生母位分低,母家也没了人,将来只要依附大皇子便可。他的母亲是一品德妃,舅舅是匡国将军,生性都是桀骜之人,早就惹了皇后母子的眼了。”

    “你倒是看的开。”柳茵茵瞅他一眼。

    徐安梁眼尾扫了她一眼:“笑我呢。”

    柳茵茵唉声叹气了一回,没想到三皇子这样害他,他却还能说出这样一番公正的话来,竟也得了几分隔岸观火的禅意。这样想来,徐安梁虽然在这大波朝深宫中日子过的憋屈,却能苦中作乐,很有几分佛性。而自己在佛寺修行多年,这阵子却心浮气躁,岂不罔顾了住持师傅多年的倾心栽培。想罢便将心里的那些心思都按了下去,又拾起汤勺吃起团圆来。

    徐安梁见她面上的郁色散去,想着小姑娘的心事真是来去如风,伸过手去移她手中的汤碗:“快别吃了,放这么久都冷了。”

    柳茵茵别过手去,嘟着嘴道:“不冷,不能浪费了。”

    徐安梁一愣,他受身世所累,常常自怨自艾,此刻才想到,他虽然因为身世很受了些委屈,却不曾像柳茵茵这般从小受尽饥寒之苦,又想到佛来寺那些瘦的皮包骨似的小沙弥,无数在旱灾中饿死的穷苦百姓,便道自己还算是幸运的,心中那点因为昨夜之事而有些郁郁的心事便也不知觉散了许多,有了几分愉悦之色,啰嗦道:“跟你说这些,是想给你提个醒。你我都是受六公主庇护的人,有些人不敢去找六公主的麻烦,却会来寻我们的。”

    柳茵茵已料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徐安梁所受之辱,来日也可发生在自己身上,便颇有些豪言壮语般说道:“我才不怕,若是有人来找我麻烦,我一定一拳把他打趴下去。”

    徐安梁听罢,玩笑着鼓掌,言道:“女侠英勇,往后小生就靠女侠保护了。”

    柳茵茵头一昂,颇有种好说好说的意思,把徐安梁逗得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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