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腊月二十五起,四皇子终于摆脱了大皇子的魔爪。每日除了到皇后那请个安,再无旁人来寻,他可算能过两天自在日子。他住的云霄阁东院不比六公主的西院宽敞,却有宫里打理的最好的庭院。冬日天虽冷,阳光却正好,徐安梁抱来了开得正好的兰花给他案头添彩。二人喝着好茶,开着窗对着庭院慢悠悠地下棋。不下棋的时候,就躺在榻上天南海北地瞎聊。连日的烦扰都丢到脑后,四皇子颇为惬意。

    不过这份宁静只保持了半日,闲不住的六公主便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个许久未踢过的蹴鞠,一定要四皇子带着她玩。他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就连两人身边的侍女随从都能凑趣,柳茵茵却不会。六公主起先还有耐心教她,等五皇子带着燕紫加入,二人便闹着要比试。六公主沉不下心来教她,这个任务才交到了徐安梁手里。都是年轻人,平时再一本正经也有稚气未脱的时候。再说读书学字在五皇子六公主眼里那就是再无趣不过的事情,哪里有玩乐有意思,到了年关不用再去太学,再没人能拘着了,几个人就像有使不完的劲,玩心根本就止不住。玩到天黑,非得几个妈妈过来抓人才舍得回去。

    就这样白天黑夜的胡玩了几天,柳茵茵总算学会了一些皮毛。但也仅仅就只是一点皮毛,她就像天生没这个天分,脚上毫无感觉,渐渐的也就放下了,只在一旁给六公主鼓劲。

    针司局在二十七那天送来了除夕宫宴的礼服,这是大日子,四皇子和六公主都规规矩矩地去了皇后那里。这样的场合柳茵茵凑不上,乖乖留在屋里抄了一上午的经书,这是她答应淑妃的,却一直没来得及写。马上就要过年了,六公主不在,她写完了正好给淑妃送过去。

    到了平犀殿,不想正碰上五皇子和淑妃闹脾气,她便不敢进去了。卿月见她过来便告诉她,淑妃抱病,已报了皇后不参加除夕的宫宴,五皇子便闹着也不想去了。

    “娘娘不去是得了皇后首肯的,殿下又没什么事,若是不去,别人又要说我们平犀殿乖张了。”卿月唉了一声,急步进去通传去了。不一会儿她又出来请柳茵茵进去。

    屋里除了母子俩并没有旁人,二人分坐在榻上,五皇子见柳茵茵进来,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劈头问道:“除夕宫宴你去吗?”

    柳茵茵看了眼淑妃,摇摇头。

    五皇子便倔道:“你们都不去,我去有什么意思?”

    “胡说什么。”淑妃轻啐了他一声,便转头热情地招呼起柳茵茵,让人端了小凳子,又上了茶水点心,柳茵茵将抄好的经书递给她,淑妃满心欢喜地接了,额外还给了她一份压岁钱。坐下说了会话,柳茵茵看母子俩气氛不好,便也没有多留。

    回到云霄阁不多会儿,便有长乐殿的丫鬟传话来,六公主和四皇子午膳都在皇后处用,让云霄阁不用准备了。柳茵茵独自用了饭,闲来无事,便径直往徐安梁处去。

    徐安梁前几天刚修剪了前院的花草,又清理了杂物,终于是把青石小路露出了全貌来。柳茵茵熟门熟路的进了屋,没想到徐安梁小院里的三人都在,齐妈妈正从翡儿手里接过一件宝蓝色锦袍,在捋衣襟处的褶皱,徐安梁则斜靠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件衣服。

    柳茵茵咦了一声:“这是作甚呢?”

    那衣服看着虽然华丽,却也不像新衣服。大波朝的习俗,新年必得穿新衣的。

    “挑衣服呢。”徐安梁语气淡淡的,略带几分不耐烦,“就这件吧,别挑了。”

    柳茵茵顺着他的视线瞅了瞅那件衣服,那是件十分出挑的衣服,就是皇子来穿也当的。齐妈妈似乎有些无奈,叹气道:“这衣服去年开春穿就有些紧了,我改改吧。”

    徐安梁听罢,摆摆手:“那算了,随便再找一件好了,现在改您又要熬夜,再说也没什么人在意我穿什么衣服,就别费那精神了。”

    齐妈妈神色黯了黯,因为柳茵茵在,她也没多说什么,替他们上了茶,便拉着翡儿又去屋里挑衣服去了。

    “你也要去宫宴吗?”柳茵茵有些疑惑。宫中这几日都在为除夕宫宴做准备,她在六公主身边观察了几日,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流程。但是这样的场合徐安梁去干什么。

    “嗯。”徐安梁的情绪却不高,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柳茵茵扫了一眼他的屋子,除夕将近,就是柳茵茵也在珠儿的帮助下剪了几个窗花,换上了新的花草,添了几分喜庆。他的屋里却几乎没有变化,既没有加一点装饰,也没有添一些物件。

    “你去做什么啊,本来还想问你,除夕六公主他们要去宫宴,我们要怎么过呢?”柳茵茵嘟囔着,想着若是徐安梁也不在,她是要自己一个人过年吗?这还不如在佛来寺呢,至少还有住持师傅陪陪她。

    “我去做什么呀?”徐安梁想着往年宫宴的情形,神色便更不好看了,反正没有什么好事,便自己挖苦道,“去凑凑人数吧。”

    柳茵茵忖道,除夕夜宴,怎么会安排一个闲人?这显然没有说实话。便撅着嘴有些不快。

    徐安梁看她的神情,顿下手上的动作,愣神看着她。

    柳茵茵见他没言语,也抬头望他。

    徐安梁缓缓道:“是没有人和你说过,我是什么人吗?”

    柳茵茵笑着疑问:“你能是什么人啊?”

    徐安梁苦笑了一下,叹道:“你还真不知道啊。”继而低头自嘲道,“我以为大家都知道的,跟在六公主身边的那个是什么人。没想到还有人不知道我?”未待柳茵茵回答,他已收拾了神色,语气也变得平淡,“你从小在佛来寺长大,大概的确不太知道外面的事情,那你听说过当年南楚战败后,南楚皇帝送了皇子公主过来当质子吗?”

    柳茵茵原本还想他好大的口气,天下人难道还要都知道你才是?直至他说到南楚皇室,她才恍然大悟,继而惊异地捂住了嘴:“你是那个南楚皇子!”

    “是呀,我就是那个后楚皇子。”徐安梁道。

    难怪从初见时便觉得他举止非凡,柳茵茵此刻才明白徐安梁那股子贵公子范儿不是在宫里熏陶的,而是他天生的。

    柳茵茵惊的说不出话,半晌才憋出一句:“原来你也是皇室后裔。”

    这番话语气却已是大变。柳茵茵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乡野出身,佛寺长大,幸得六公主怜悯才得以在这宫里小心翼翼地活着。她本以为她和徐安梁是一样的人,未曾想这宫里哪里有简单的人,徐安梁与她完全不同,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我算什么皇室后裔,只是一个质子而已,和你有什么区别。”徐安梁却对柳茵茵这番话嗤之以鼻。他不曾主动提起过出身,正是心中对此讳莫如深,不愿多谈。

    “那也是皇子,怎么能和我是一样的呢。”柳茵茵摇头。她是平民百姓,对于身份地位是十分敏感的。像她这样的,一辈子都不成正经的公子小姐,如今所得的,不过是六公主施舍,在她心里便如同镜花水月一般,转瞬都易成空。徐安梁则不同,他如今虽然作为质子,在大波朝的宫里身份不显,但只要来日南楚接他回去,他便依然是天皇贵胄。如何没有区别。一时间她生出许多荒唐的自卑之感,却憋在心口,呐呐不敢言,便是对徐安梁也不好再童言无忌般地肆意了。

    徐安梁一向温和,但这个话题他却也不想继续深聊下去。柳茵茵闷闷不乐地喝完了茶,闹着要走,徐安梁也没拦她。等齐妈妈又取了衣服出来,愣道:“茵茵小姐呢?”

    “回去了。”徐安梁的情绪也比较低落。

    齐妈妈在里屋不是一点都没听到他们的对话,想劝劝徐安梁,却又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徐安梁早已学会了如何劝自己。

    柳茵茵回了屋,珠儿正坐在榻上做女红,见她回来给她上了茶,柳茵茵爬上榻喝着茶,闲聊问她:“珠儿姐姐是什么时候来公主身边伺候的?”

    珠儿道:“崇平十年吧,奴婢是国公府老太太送来,被皇后娘娘指来伺候公主的。”

    柳茵茵暗暗点头,这她已经知道了:“安梁哥哥是什么时候来的?”

    珠儿望了柳茵茵一眼,才回忆道:“公子是崇平七年进的宫,崇平九年到的公主身边。”

    柳茵茵了然道:“这么说,你进宫的时候,安梁哥哥已经在公主这边了。”

    “是的。”珠儿答了一句。事实上,正因为将徐安梁接到了身边,六公主身边才新添了许多人。

    这一夜,对六公主来说并未有何不同,她新得了好看的衣裳,晚膳时便颇有兴致。这一年因她比往年有所长进,皇后还添了许多彩头。徐安梁一如往日,柳茵茵也是。

    回了屋却又不一样。入宫不过月余,柳茵茵却开始觉得往后的日子不知如何去走。又觉得自己愚蠢,这宫里哪有简单的人,人家不说,你居然不知道去问问。

    隔日晌午,徐安梁用完午膳刚准备歇息,齐妈妈便走进来,意有所指道:“茵茵小姐似乎有些心事,我看她闷闷不乐一上午了。”六公主一早被叫去了承乾殿,柳茵茵却一改往日,连门都没出。齐妈妈是机敏的人,又与徐安梁主仆相宜数年,知道必是因昨日之事。

    “小丫头心思还挺多。”徐安梁不过一笑,拿起那本还未读完的闲书。

    齐妈妈道:“公子不去看看吗?”

    徐安梁抬头望了一眼齐妈妈,二人都心知肚明,柳茵茵在意的是什么,按往日,徐安梁这样温吞的人,能去劝两句也就去了,情分上虽不及六公主和四皇子,可朝夕相处下来,柳茵茵也颇有可取之处。只是这件事上,徐安梁一向讳莫如深,不愿多谈。

    齐妈妈走近一步添了茶,又道:“不如说开了,往后也好相处。”

    徐安梁这才犹豫了。他身边亲近的人,四皇子与他是君子之交,六公主率性热忱,只有柳茵茵,既有这个年纪的天真浪漫,又有与之不符的敏感多疑。

    柳茵茵常去他的小院,徐安梁却很少去她的屋子。与上次来不同,柳茵茵的屋门上这次已经贴上了新剪的窗花,糊上了簇新的明纸。

    推开门进去,主仆二人正一上一下窝在榻上,见是他来,都有些惊讶。珠儿连忙整理了一下,去准备茶水。

    “你别忙了,我与茵茵说会话。”徐安梁按住了珠儿,遣了她出去,才走到榻前来,“你这是在做什么?”

    柳茵茵摊开手,露出手里的木雕来,以前在寺里无事的时候她便常雕些小物件。

    徐安梁诧异道:“这是小兔子?”

    柳茵茵点点头:“新年不是兔年了么。”

    徐安梁在另一侧榻上坐下来:“一早上不见你出来玩,怎么,还不高兴吗?”

    柳茵茵努了努嘴:“齐妈妈告诉你的吧。”

    徐安梁并不惊讶她的敏锐,抿嘴无声一笑。柳茵茵放下手中的物件,摇了摇头。其实二人也并未起口角,连争执也说不上,却好像突然间生分了。柳茵茵消化了一晚上,虽然对他的身份仍然不能释然,却又十分清醒的知道,她是这宫里最没有倚仗的人,无论对方是什么出身是好是坏,其实和她都没什么关系。

    “我没有不高兴了,就是觉得有些别扭。”柳茵茵坦言道。

    徐安梁问:“为什么别扭?就因为知道我是后楚皇子?”

    柳茵茵点点头。

    徐安梁索性把腿盘起来,摆出一副聊天的架势,道:“其实你不必觉得我是后楚皇子有什么特别的,你来宫里时间也不短了,也能看出大家对我是什么态度了。”

    柳茵茵也把手里的木雕收了起来,听完他的话沉默了。想想这些日子来他的待遇,柳茵茵有些羞愧。她只顾着自卑,全然忘了徐安梁有多小心翼翼,再抬头看看他,十四岁的年纪,脸上尚且还有稚气,可已知的半生都在大波朝中度过了,以后会怎样更是无法预料。

    柳茵茵心中流过淡淡的难过,问道:“你还记得你爹娘长什么样子吗?哦,不对,你父皇和你……”说着她卡住了,她并不清楚南楚王室是个什么状况,不知道徐安梁的母亲在南楚是什么位分。

    徐安梁全不在意,他已许久不曾回忆过南楚,但是血缘的出身并不需要回忆就会浮现在眼前:“我母亲是南楚的皇后,她出身大族周氏。”

    “那很厉害啊。”柳茵茵道。

    徐安梁轻轻摇头,嘴角虽挂着淡淡的笑,却又带着几分破碎:“我小时候是乳母养大的。我母亲醉心权术,无瑕分顾我。我父皇,他沉迷炼丹之术,连朝政都不大理会。我其实没怎么见过他。现在再让我回忆他们俩的脸,我其实都记得不清楚了。倒是乳母的样子我还有些印象,她家里有一个小女儿,与我同岁,小时候常常一道玩。”

    爹不疼娘不爱,大难临头却被送来当质子,柳茵茵哪里还敢生他气,只觉得这人生真是悲苦,想了半天才又问:“你不是有个姐姐吗,和你一道送来做质子的,从未见过,也从未听你们提起过。”

    徐安梁低声道:“是,她叫徐安阳。她死了,来这不久就死了。”

    柳茵茵的好奇心好似被一捧冷水浇透了。虽不言,但徐安梁的眼神里有太多东西,柳茵茵不敢问。

    柳茵茵道:“你有没有恨他们,把你送到这里来?”

    摆在徐安梁的位置上,这并不是一个善意的问题,若是旁人问他,他绝不会回答。可他看着柳茵茵真诚的脸,知道她并不存心,便也坦诚道:“当然恨的。我那时才六岁,只知道我舅舅败了,父皇被抓了,转眼我和姐姐却被送来了这里,背井离乡,受人折辱。姐姐死的时候,我曾想,不如随姐姐一道死了罢,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了。可我却不能死,我是南楚的质子,我不能就这样死。”

    柳茵茵听罢,想了想,双亲不管,受尽折辱。若是换成是她,投身到这样一种境地去,不若一死赶紧投胎去罢。可看看面前的徐安梁,他大抵还留着几分身为南楚皇子的尊严,还记挂着一丝身后之名的体面,便逼迫着不能轻易赴死。这又想到自己,大约找到了一点同病相怜的错觉,有了点互诉衷肠的欲望来,便自述起她那乏善可陈的身世来:“我从来没见过我爹。我娘,是一个唱小曲的,没什么名气,也没赚到钱。她,她就给一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做外室,生了我。我生下来是女孩子,断了她进府里去的指望。后来那个老爷死了,我娘没有了钱,生了一场大病没熬过去就死了。”

    徐安梁想起当初住持说过她双亲已逝,亲人不要,确是真的,便问:“你那时多大?”

    柳茵茵回忆道:“六七岁吧。”

    都是在相仿的年纪,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徐安梁不知道自己的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温柔 :“你从那时候就进了佛来寺?”

    柳茵茵摇摇头:“那倒没有。我娘没死前,想让那家人收留我,不过他们不愿意。我后来在我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是到八岁时才被住持师傅收留的。”

    徐安梁笑:“那日你跟我们走,是不是你们师徒算计好的?”

    柳茵茵哪里想到他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来,舌头恨不得都要打结了,慌忙道:“那个,你不要生气,我给你赔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又想他们确实是故意的,还利用了徐安梁一次,苦着脸坦白道,“师傅说我年纪日渐大了,再留在寺里就不方便了,那日正好是凑巧,便是没有你们来,师傅也要想办法把我送出去了。”

    无处可去,不得不流落进佛寺,小小年纪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徐安梁不准备再深问,打趣道:“你娘是唱曲的,怎么你连谱子都不会看。”

    柳茵茵感受到了他言语中的松快,也放下了心弦,答道:“我娘说我爹家里看不上这些玩意,从小都不让我碰的。”

    既然看不上这些下九流,又怎么还找了这样一个外室,可见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徐安梁道:“还生气吗?公主若是知道我惹你不开心,怕是要来找我兴师问罪。”

    “我不生气了,不生气了。”柳茵茵把头摇的像拨浪鼓。

    徐安梁想着总算把她哄好了,笑眯眯道:“除夕别急着早睡,就算你睡了六公主也会把你闹起来的。你第一次在这里过年嘛,她有礼物要给你。晚上要在院子放灯祈福,然后起个火炉烤栗子吃。”

    “烤栗子吃,不会被嬷嬷们训斥吗?”柳茵茵有点期盼,又有点担忧。

    徐安梁仰头笑道:“毕竟过年了嘛。”

    宫中也通人情世故,柳茵茵这才觉得这年过的有点期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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