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参加的是太/祖祭礼,自然不能随编拿件衣裳来对付。
翠华特意找了碧珠出面,想请她相熟的、京城中赫赫有名的“裁衣圣手”来为尔籁量体。
那圣手已快七十岁了,甚少出门,纵是祁王府相请也不远来,只回话说让碧珠带着贵客上门去。
于是翠华、碧珠二人便领着尔籁前去制衣坊。
圣手已是满头华发,加一身素袍,乍一看去,有股飘飘仙气。她从头至尾都坐在旁边下指令,实际是她的小徒弟们在做事。
前后两人把尔籁夹在中间,仔仔细细从头到脚量过去,反倒弄得尔籁有些尴尬起来。
量过身围,圣手才起身道:“待过两日,小徒会将绘好的衣样图送到府上,供贵客挑选。今日量体已毕,贵客请回吧。”
一旁的桌上平摊着一件宝相花红地团锦裙,为避免跟量体的二人对视,尔籁盯着那衣裳看了好半晌了,于是随口问:“那是拿来卖的么?”
圣手看了一眼:“不、不……那是储闻侯习家的小孙女订的,这两日才制好,也是时候她来取啦。”
结果尔籁一行几人还没走出店门,便见外头两人往里来了,边走边说:“这是祁王府的车架,祁王也来了?”
翠华一眼认出来人,急忙小声对尔籁道:“这是镇国将军家的四郎百里钥,还有储闻侯的小孙女习照。两位都是既没爵位、也没官职的,看样子是刚从哪家作客出来……”说完与碧珠先上前,对二人行礼,“见过习小娘子、百里郎君。”
二人哪里记得她是谁?双双一愣,彼此对视一眼。
“奴是祁王府的管事丫鬟翠华。”
“奴祁王府碧珠,之前府中设宴,曾有幸伺候过两位。”
翠华再转身向尔籁:“这是祁王的客人尔籁娘子,今日便是陪着她来的,殿下事繁,并未一同来。”
听说贺政没在,百里钥似乎松了口气:“原来如此,在下这厢有礼了。”
习照也跟着行礼,安安静静对着尔籁笑了笑。
“习小娘子,衣裳已好了,便请拿回去吧。”圣手上前打了个招呼,让徒弟帮习照将衣裳装好。
尔籁刚出门要上车,却听旁边响起了一阵婉转悠扬的琵琶声,还伴着几句唱腔——
“六月里来雨打荷,妾为郎啊灯夜织;
九月里来白霜降,郎去从军声声辞;
腊月里来银满山,三九望郎九九归;
三月里来不洗袍,妾今离魂但问愁……”
不光是唱词,就连她的唱声里,都带着哀怨离恨。
尔籁上前去看,只见一衣着单薄的女子怀中抱着一把琵琶,光着脚坐在石阶上。一曲毕,有人倾囊解袋,那女子不住地向众人道谢,手上再一拨弦,竟是弹出一曲《青城山色》来。
“小学琵琶,然却家道中落,只这一把琵琶是全部家当了。在此唱一唱,赚些活命钱。”
她悠悠地趁着一开始的缓音说了几句,紧接着便闭上了眼。
“此曲乃旷世之作,前半雅致、后半恢弘。”
耳畔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尔籁回过头去,见是方才在制衣坊见过的百里钥。
“所谓青城,便说的是青州城;而山色,则众说纷纭——有说代指江山,也有说是金山、银山,但吾以为,这‘山色’二字,是借喻沁华郡主!郡主一生勇猛善战,谋略胆识高于天下男子,封官拜相,多少公侯位在其下?这不就是太史公所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他一副得意洋洋卖弄文采的样子,尔籁着实有些不解,一旁的习照却笑着说:“没想到你知道的还挺多。”
“还好、还好。”百里钥心中暗喜,却都明白摆到了眉目之间。
尔籁于是点点头:“原来……这曲子是这样的。”
“娘子不曾耳闻?”百里钥接住她的话茬,“此曲绝对算得上我朝‘第一舞’!似这位小娘子一般,能以一只琵琶弹得此调此势,已算是琴艺上佳了。我看娘子似有所思,是也十分钟爱此曲否?”
尔籁像没听见似的,一动未动。
她平白在黎娘子身边听了好几年,却从未探究过此曲背后深意,这会儿一听,颇有些恍然大悟之感。
人总会想起旧事,就像是牛在吃草料时会把一些草料存在胃里,时不时拿出来反刍——这是人在惆怅低迷时,常常会去做的一件事。
习照看了看那琵琶女,小声对百里钥说:“我家里有把好琵琶,本是打算皇后寿辰时献给她的,若连带着琵琶女一同献上,是否更有心?正好你上个月给我了几盒松香……”
“知道了,我这就命人把人带回去,你在家等着,最晚明日送去。”百里钥悄声回应。
习照美滋滋低下头,再往旁边看时,却见祁王府的车马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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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霆夫妇的祭礼是在家里过的,尔籁并未陪着一同祭拜,只在祭拜过后,陪贺政在供奉牌位的东堂外坐了坐。
贺政已经有些习惯了她偶尔的沉默,以前她在他面前表露的,是纯粹的冷漠和不关心,现在却是另一种自在和放松。
两个人并肩坐在廊下,望着阴云翻滚的天空,似乎这一刻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
“听说去太/祖祭的衣裳快做好了,”贺政转过头来看她,“要我陪你去取么?”
尔籁摇头。
贺政望着她垂看向下的眼睛,忽然问:“尔籁……你也会有一天离开我么?”
尔籁抬眼看他,似乎有些不解。
贺政却好像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妥,摇了摇头:“没什么,不想那么多了。”
今年的雨水比之往年更为充沛,从四月中旬哩哩啦啦下到了五月初,常是连下两三天、停一天,再接着下。
春播才下的种子被淹了不少,农户们日子怕是又要不好过了。
但在京城之中,却是一如既往的热闹繁华,毕竟各家大户们囤积粮食、柴盐都至少够一大家子过上一两年,更不必说,还有京畿的常备仓,便是真的闹饥荒,也闹不到京城里头来。
五月二十一这天早上,仍是个大阴天,前一天天上就开始堆黑云,可到今早,这雨都没下下来。
天亮的不算早,尔籁醒的时候,外面还是凄清清的。
她坐在镜前,面无表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几个月来,她的面色比起从前好了太多,既没了寒毒侵扰,又有好吃好喝,额上、面颊看起来都带着光泽。
她抬起右手,先挡住自己的右眼、又再挡住左眼,最后放下,直愣愣对着镜子又坐了一会儿。
外头有人起了,听脚步该是去茅房,急匆匆的。
她开门出去,眼见天开始亮了,便将窗上挂着遮风的一块木板取了下来。
外头的光透进屋里,恰好照在悬在衣架上的新裙衫上。
那裁衣圣手头先送来的样式繁多,有小家碧玉的短袖对襟衫和间色齐胸襦裙、也有如今世家女子们时兴的弧领短裙……前后共有五六套装束,最后还是吴孃孃敲定的,选了一套靛青色齐腰裙。
“这祭礼宴席虽非比寻常,但始终还是家宴,衣着不能过分华丽、更不能与人斗艳,娘子穿着一身利落干净,正是合适。”
翠华半眯着眼从茅房出来,看见尔籁站在门外,揉了揉眼睛问:“娘子起这么早?还不到时辰,先回屋里再躺会儿吧。今夜里得入宫赴宴,怕是要到后半夜,睡不好的……”
祁王府里下人们渐渐都醒了,屋顶上炊烟袅袅、香味环绕,外头坊门开了,送菜、送肉、送水的车都从后门排着队往里走。
尔籁回屋躺下,但却始终还是没睡着,等翠华拾掇好端着饭菜过来,她这才假作睡眼惺忪坐了起来。
“用过朝食,便得净身沐浴,过午后换上新衣,便可进宫去了。”
这些话已经叮嘱过几次了,翠华却还是不厌其烦地说:“宫里规矩多,陛下、皇后、王公和一些大臣们是要去祭拜太/祖的,娘子到时便与其他王妃、驸马们一同坐等就好。祭礼时间久,等那边完事,会安排所有人歇息,到时娘子多吃几口果子、汤水,夜里的宴席菜式虽多,但殿下总要应付那些人,大约是吃不了多少的……”
“翠华。”尔籁叫了一声。
“娘子?”翠华停下絮絮叨叨的嘴看向她。
“多谢你。”
“哪用得着娘子说谢,不过是分内之事而已。”
尔籁眼底显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你的姊妹们有你,是她们的福气。”
翠华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说:“既是夸赞,奴……”她顿了一顿,改口道,“我便就不推辞了。”
尔籁转而问:“今日你们是不进大殿的,对么?”
“是,大殿之中自有宫人伺候,我们只能在别处偏殿呆着,不过也有吃食,饿不着。”
“嗯。”尔籁点头,“那进宫搜身严么?”
“自然。”翠华道,“宫门、内宫门、殿门,至少有这三道卡,若安排得多,宴席前还会专门再加一道。不过娘子不必担心——面见陛下,自当如此,循规而已,人人都是一样的。”
“知道了。”尔籁把筷子一放,“吃好了,准备沐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