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朝皇室每年共有三次祖祭——分别是年初清明节、年中“太/祖祭日宴”、年底“冬至祭天礼”。
其中规模最大的,是清明节在宗庙的祭礼,出席者皆需盛装,凡治下百姓皆可前去观礼。
但若论最为用心的,则是五月二十一的“太/祖忌日宴”。不过按照习俗,这是皇帝在内宫设的家宴,除贺家人之外,只会请几位亲近的大臣,旁人是无缘于此的。
清明节前一晚,天上又下起了雨。
在京的王孙公主赶着天亮前到了宫门处集合,而后随着典仪官前去宗庙祭拜。这场祭礼从早到晚足足耗费了一整天的时间,从宗庙到皇宫,一路上都被装备精良的禁军把守,甚至还有混在人群中的护卫们,生怕闹出什么乱子来。
因兹事体大,姜瑜和韦康都被调去值勤,是以尔籁所住的客堂之中,头一回守备有些空虚了。
她倒不甚在意,见外头雨停了,还饶有兴致地说也想去宗庙看看。
翠华委婉劝道:“可真没什么好看的,哪儿都是人挤着人,有一年绿衫妹子硬是要去,回来连鞋都挤丢了!”
尔籁于是沉默下来,许久才说了句:“那我回去再睡会儿,有些累了。”
说完她回了房中,隔着门听见翠华松了口气。
她将门从里头闩上,脱去身上华贵的外袍,从柜底摸出一身粗布的衣裤来,是府里小厮常穿的,被她偷藏起来,一如当年在春风楼里,偷藏恩客的衣裳一样。
换上这一身,她小心地推开后窗,看了看四下无人,便一个翻身跳了出去。
这些日子,她几乎走遍了祁王府的各个角落,知道府里各处的防卫兵力。今日护卫和府兵少了多半,一路出来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从北墙顺利翻了出来。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匹马正停在路边。
一小厮模样的人牵着缰绳,见她上前来,只问:“阁下取马?”
“嗯。”
“请报主上名号。”
尔籁没犹豫:“贺旸钟。”
那小厮朝她鞠了一躬,将缰绳塞进她手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尔籁将信将疑地上马,轻夹马腹,马儿便自己跑了起来。她不知要去何处,心里还有些犯嘀咕,直到那马儿跑过了另一坊,又拐进了下一坊,这才有些安下心来。
马儿停在一间极不起眼的小门前,她警惕地上前去推门,那门却并没锁,而只是关着。
城中多数百姓都去宗庙观礼了,整条街上都没什么响动。
她缓步进院,喊了一句:“有人在么?”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房门便被打开了。
“匡二妹妹!”一女子站在门后,脱口便喊。
“仙子?”尔籁着实惊了一跳,“你怎在这里?你不是……”
伊仙子衣着打扮实在朴素,脸上粉黛未施,瞧着甚至有些苦相了。她一见尔籁,眼泪立刻涌上来,隔着门便朝她跪了下去。
“怎么回事?”尔籁连忙去扶她,“我听贺、祁王说,你是遭了强盗出事……”
伊仙子忽地打了个寒颤:“二妹妹……”她抬起泪涟涟的双眼,“祁王、正是祁王……”
“什么?”
“要杀我的……正是他!”伊仙子双手揪住了尔籁的袖口,声泪俱下地控诉,“当日有人拿着他的书信,说邀我出城,还要我秘密行事,我便谁都没告诉。可在路上,带路那人竟忽然起了杀心!……好在我手上还有当初匡姊姊给的一点毒粉防身,这才从那人手下逃了出来……”
“也许……”尔籁方才涌上的重逢之喜已经被冲散了,“也许是旁人……”
“那刺客是一上挑眉的壮汉,我……”伊仙子吞吞吐吐起来,“我当年糊涂,曾想献身于他,却被拦了回来,那时曾见过那个上挑眉的壮汉,是以当日出城才一点防范都没有!”
想起当时险些丧命的情景,伊仙子又哆嗦了一下。
“我被公主的手下救起,刺客眼见不敌,这才离去……”
“兴安公主知道是祁王要杀你?”
“嗯,”伊仙子点头,“公主救我,我自然是……”
“难道贺政没救过你?”尔籁只略一思忖,脸色便凝重起来,“仙子,你与这些人相处年限长,该是比我更通人情的。”
伊仙子顿时愣住了,想到了什么似的。
“若她真为你好,知道要杀你的人就在长安城里,就该把你安置在城外,却又为何带你回来?”尔籁摇头,“贺旸钟、贺政……都是要利用你达成什么事。或许不是同一件,可至少都有各自的目的。”
伊仙子并非蠢人,头先是被吓怕了,多日来又受兴安公主的蛊惑,是以从未多想。这会儿听尔籁理顺了前因后果,忽然清醒过来:“那她们要做什么?”
尔籁尚不清楚:“这儿没什么人监视,可保不齐在暗处有人,你不要轻举妄动。”她用力握了握伊仙子的手,“阿姊走后,在这世上我能说得上话的人……已经不多了。”
“匡姊姊她……”
伊仙子出事的时候,尚不知道绣坊的变故,更不知道匡静的事。眼见尔籁也不想多说,她便把话头又揭了过去:“妹妹,兴安公主是怎知道你我关系的?”
“知道我身份便不难打听。”尔籁回忆起兴安公主的神情举动,“她实在厉害。今日也只告知我来此,并未说是为的什么……可见这些皇室中人,各个都是人精。我们先要想法子打听清楚她们要什么,然后才能还击。”
伊仙子看着她,似乎有些走神。
“怎么?”尔籁问。
“匡二妹妹……你……变了许多。”
在伊仙子心中,她还是跟在匡静身边那个不苟言笑却能看得出天真纯良的小姑娘。
从前她们相处时,尔籁的话很少,多数时候也只会跟匡静说上几句,便是伊仙子,于她说闲话的时候也不多,更不必提如今这般,对上这些天皇贵胄们,还得去分析利弊、夹缝求生。
“我总以为,是匡姊姊一人照应你,却原来是你们彼此照应。”伊仙子眼眶有些湿润了,“你很像她,愈发像了,匡姊姊若知道,一定会很欣慰……”
她从尔籁的神情和言语之中看出了端倪,也猜到大约出了什么事。
尔籁闻言低下头去:“我出来的时间不能太久,平日里我周边也有人看着,怕是难相见。仙子……你我现在都寄人篱下,要紧的是保命。”
“我明白的。”
“我对贺旸钟所知不多,你再说一说她的事,说完我便要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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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政是到临宵禁才回来的,他满面怒容,似乎是在外头受了极大的气,一路上都憋着。
姜瑜等人跟在身后,相互使着眼色,大气都不敢出。
贺政径直走到了尔籁住的客堂外,瞧见门上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笼后,却忽然放慢了脚步。
“殿下……”姜瑜忍不住上前,“已经不早了,不若明日再……”
贺政却像没听到似的,抬脚就走了进去。
一个丫鬟正在厨房收拾灶台,抱着煎药的锅子出来,瞧见他忙屈膝行礼:“殿下!”
翠华正从尔籁房里出来:“殿下,这会儿怎么来了?”见他面色极差,又说,“娘子说今日还是有些不舒服,才将收拾睡下了。”
天边还有最后一丝光亮,再过片刻,夜幕就彻底降临了。
贺政冷着脸从她面前走过,一把推开了才关上的房门。
屋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和着翠华准备的熏香,闻来令人凭空生出一丝困意。
尔籁裹着被子朝天仰睡着,她睡觉是被子要盖到脖子,否则会睡不好。
“我知道你醒了。”贺政关上门朝她走去,“你不会睡这么深、我知道你醒着。”
尔籁不再装了,双目睁开,转过脸来看向了他。她似乎很是平静,与贺政的急躁对比鲜明。
二人在黑压压的屋里对视着,尔籁看得清贺政,贺政却因刚进门来,有些看不清她。
他双手紧攥,缓步走到她面前,垂着眼睛看她,神色怆然:
“你跟贺旸钟……做了什么交易?”
方才祭礼结束,众人散去,唯独他们几个年轻小辈跟着皇帝、皇后回去,打算一同用过晚饭再走。哪知刚开饭没多久,兴安公主忽然提出让陛下、皇后替她做主,帮她要个人。
“哦?快说是想要谁?”皇帝还以为她看上了哪家郎君,自然来了兴致。
“瞧给陛下高兴的,钟儿快讲,也不知那位儿郎有让你瞧上的荣光。”皇后打趣道。
贺政没想到,众人的目光会随着兴安公主一齐落到他的脸上。他当然不解,皱着眉头看回去。
眼见一桌子人的神情都有些变了,兴安公主才不紧不慢道:“上次去十六家中作客,见被他金屋所藏的一位妹妹,为人与我十分投缘,想叫十六忍痛割爱,让我接那妹妹出来、认作义妹,你以为如何?”
她轻笑一声:“我这儿,可不比你祁王府差,保不齐还更有意思些呢。”
贺政脸色一变,险些没控制住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