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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情丝浪子欲定心(一)

    不知是过了多久,尔籁才昏昏沉沉醒了过来。她嘴里发苦,嗓子干得厉害,想说句话都说不出,一张嘴就咳了起来,身旁有人立刻递来了一杯水、她眼睛睁不开,但感觉唇边润润的,于是自然而然把送到嘴边的水咽了下去,喝完总算好了些。

    她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这是在哪儿,但怎么用力使劲,眼睛都没有一点反应。

    “你发烧了……”

    身边那人还在,似乎放了一个凉凉的玩意在她手心里。

    “睡吧,醒来就好了……”

    于是她再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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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夜色已浓,屋里点着成排的灯,卧榻四周被照得亮堂堂的。

    贺政握着尔籁的手腕,仔细将她两只手心都用烈酒擦过去,再从旁拿了另一块汗巾,将她烧得发红泛黑的脸擦了一遍。翠华跪坐在旁,一脸忧虑地洗换下来的汗巾,递过去的时候,问了句:“又睡了?”

    “嗯。”贺政眉头紧锁,手背探了探尔籁的额头,“怎么药用下去半个时辰了,烧还不见退?”

    “太医也说了,娘子积劳成疾加气血淤堵,一下子泄了精气扛不住了。病去如抽丝,不能上猛药,只能慢慢来了。”

    贺政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尔籁脸上离开:“方才给她换衣裳,见她身上的伤了么?”

    翠华想了想他这一问所含意味,而后才说:“见了。娘子身上有数十处旧疤,短有寸短、长有臂长,应该是多年间留下的。”

    贺政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下去吧。”

    翠华起身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殿下……昭然娘子那边来人问了,几时用饭?”

    “拿来我在这儿吃吧。”贺政揉了揉眉心,“你先去睡,夜里你来守。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明天陛下定会要我进宫……我不在的时候你跟姜瑜两个把在外头,谁来都不许。”

    “是。”翠华安静地退了下去。

    贺政双手搭在双膝上,面色依旧沉重。他心里有大把的事,但却谁都不能说。

    “怎么会呢?”他看着尔籁,却是在问自己,“怎么会呢……”

    其实在之前,他已经发现了端倪。

    动手前,他一直有些心神不定,但当时还以为是多年所愿即将达成,有些过于兴奋了。

    后来觉出不对,是尔籁问他“万一暗卫比我厉害”时,他忽然顿住了,因为那一刻,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是一句“如果你害怕,那我们就此停下吧”。

    他伸手,试探着想去碰碰尔籁的手,可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不能停……”他苦笑着说,“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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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岁时,太子受封,请了几十个宗族亲朋一起去跑马。贺政是到了马场,才看见贺瑜旻也在——是一位长辈非要带着他来,说让他也出来散散心。

    贺政始终记得,皇帝要继续发落永王家的最后三个男丁时,这些站出来阻拦的宗族长老们的嘴脸。

    鲁国公甚至搬出“天道正义”来规劝,似乎若不给永王一家留下一个男丁血脉,便说有违天理正道!

    他恨死了那些人,恨不得也将他们捅上二百七十六个血洞!可这些人沆瀣一气,最终还是救下了那三个该死的人。

    众人都知道贺瑜旻是逆贼出身,尽管皇帝已经赦免了他,但还是没人愿意跟他一起玩。他非常内敛,但也很小心,看所有人的脸色,一句话都不敢说。

    大家骑到林子里的时候走散了,贺政走着走着就看见了在前面的贺瑜旻。他蹲在地上摸一只兔子,那兔子不知是被谁射中了,后腿流血,跑不快。

    “叔叔,怎么了?”贺政下马走上前去问。

    贺瑜旻慌乱地看了他一眼,扔下兔子就要跑。

    “你射中的?那你还挺厉害。”贺政拎起那只兔子看了看。

    果真贺瑜旻停住了脚步,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我是捡到它的,应该是被别人射中,跑到这儿的。”

    贺政笑了笑,眼睛往周围转了转,又看向他:“你一个人?”

    贺瑜旻没防备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贺政就脸色一变,弯腰拾起脚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狠狠地砸在了他头上。

    贺瑜旻当场被砸晕,贺政骑在他身上,又使劲补了几下,确定他没了气,这才停了下来。他跑到附近的小溪里去洗手,又搬了一块更大些的石头过来,放在贺瑜旻身边,按着他的头往上擦了不少血迹,假作他是不小心摔倒磕到了头。

    做完这些之后,贺政起身去骑马,一扭头,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贺宥。

    贺宥比他小了五六岁,还是个小孩,瘦肩窄臂立在那里,看着可怜兮兮的。

    就在他犹豫该怎么办的时候,贺宥忽然开口喊:“十六叔,是他撞到头了、你要去叫人么?我才见宣王在附近,我们去找他吧!”

    于是那天,贺瑜旻被人发现失足摔死在了马场的树林里。

    自那之后,贺宥便莫名其妙跟他多了往来。

    贺宥的祖父黎王从没受成祖待见过,封王之后便一直在封地,几个儿子都没什么大出息。为了让这个长孙能有机会在御前,黎王打小就把他一个人送来了京城,偶尔家里人回来看看他——但长辈地位如何,在天家是会明明白白体现在儿孙身上的,若非跑马这种人多的大场面,同样没人会去叫一个小小的黎王孙出来玩。

    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贺宥攀上了贺政这根高枝——他可以随意出入祁王府、可以请到贺政为他说媒,甚至可以在宴席上跟贺政同坐一席,于是不少原本想走祁王门路的人,便转头来找了他的门路。但他对此十分拎得清,除了对自己家有益的事,其余诸事是一概不管。

    贺政也不清楚,当日他是看到了还是没看到——或许是真的没看到、又或许是在装傻——但这样的聪明人既然选择傻了,除非失心疯,否则一定会傻到底。

    除去了贺瑜旻,永王一家就只剩下了贺伏晟父子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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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然早起问的时候,下人说:“殿下已经进宫去了。”

    “几时走的?”她梳着头发,忽然想起什么,“昨夜殿下在哪儿睡的?”

    丫鬟低了低头:“奴不知。”

    “不知?”昭然有些奇怪,但也没觉得什么,又问,“昨日救回来的那位郎君如何了?翠华人呢,没来过么?”

    丫鬟又摇头:“还没呢。”

    “那我们一会儿去看看吧。”她放下梳子,“帮我梳妆,再叫人去库里那些瓜果补品出来,一会儿拿着送过去。”

    她带着四个丫鬟、小厮到了客堂,远远地就看见姜瑜带人守在门口。

    “昭然娘子。”姜瑜恭敬地行礼。

    “嗯,我进去瞧瞧昨日殿下救回来的人。”昭然拾阶而上,不想却被拦住了。

    “娘子……”姜瑜垂眼,“殿下吩咐,谁都不许进。”

    贺政身边几个贴身侍卫,伯实最强、大也最灵、姜瑜最忠,只要在京城,贺政一般都会带着姜瑜在身边。今日他却一改往常,自己进宫去面圣,把姜瑜留在了府里。昭然心中自然有些犯嘀咕,但还没多想,只以为那受伤之人关系非常,需得尽心保护。

    “我带了些补品来,总能留下吧?”

    “那没问题。”姜瑜暗自松了口气,收下了带来的补品瓜果。

    贺政夜里没回来,被留在了宫里。昭然等他到后半夜,第二天起迟了,听说他在书房,于是匆匆打扮好就往书房去了。

    她端着茶水到的时候,贺政正坐在榻上跟府里的先生下棋,见她来了,便招呼她对弈。先生识眼色地退下留了她二人在屋里。

    这棋一下就是大半天,昭然赢了两局,贺政只赢了一局。

    他笑着扔掉棋子:“好你个昭然,平日里都是让着我呢?”

    昭然笑道:“输赢又怎样?即便一时赢,也躲不过下一回输啊。”

    “哈哈哈——”贺政爽朗大小起来,不想动作一大扯到了腿,“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回事?”昭然忙过来上手给他揉。

    贺政抻了抻腿:“昨夜挨了训,在那石板地上跪了两个时辰……啊,轻点揉……”

    “这回又为的什么?”昭然撩起他的裤腿来,见青了一大片,心疼道,“陛下也真是,天大的事情,也没见这样罚过你啊!”

    贺政又笑了笑,将她揽入怀中,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花草香,忽然问:“还记得……当初为什么给你改名么?”

    昭然点头:“殿下说‘青鸟’虽好,送来的福气,却是人人可得。”

    “嗯,你这么可心又聪慧……给我一个人做昭然就好。”贺政含混地说,“对了,这给你。”他从身后摸出一只木盒,取出了一枚洗得褪色的同心结,佩在了她腰上。

    昭然一惊,忙说:“殿下!……”

    贺政却握住她的手亲了亲:“早该给你的,一直不知什么时候合适,那就今日吧。”

    “这可是先王和先王妃的定情物啊……”

    “是,是陪着他们经过生死的。”他撩起同心结来,拿在手里掂了掂,“你我这么多年,也算患难与共,难道你不肯要?”

    昭然自然摇头:“不……”

    “那就不必再说了,”贺政摆手,“我还有点事要忙,你先回屋去吧。”

    昭然一副谷欠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只说了一句:“万事当心,别太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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