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碎雨绵绵,姜与乐换上官袍乘坐马车,不消多时,便到了大理寺。

    今日由金寺副公开审理汪洁芳一案的消息不可谓不隐秘,跟裴恒一案掀起的风波相差甚远,因此此刻大理寺门前冷冷清清,只有冰凉的风掠过眉梢,激起姜与乐眼中的一丝波动。

    离公开审理汪洁芳还差两炷香的时间,她直奔西厢房金寺副所在之处而去。

    金寺副刚用完一个油饼,抹着嘴挺着肚子,右手拿着案卷在厢房内摇头晃脑地翻阅。

    “金寺副,汪洁芳一案应由我来审理才对。”

    姜与乐人未至,声先到,等金寺副抬眼看时,她正抬脚跨入门内,她的脊背直挺,眼里似挂着寒霜,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刹那间金寺副怔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懊恼,我怎么被一个女子唬住了?

    “姜寺副?你今日不是告假了嘛?在女学上课着实辛苦了,休息一日又有何妨。”

    金寺副放下卷宗,背着手晃晃悠悠走到方椅前,啪嗒一声坐下,颐指气使地看着她。

    姜与乐不跟他多做废话,直言道: “金寺副可是忘了,汪洁芳一案是你亲手转交给我的,后来我调去女学数日,便由徐寺正和萧寺正一同前往昉州调查,现今人还未回,你就打算审理,是何意思?”

    提到徐祈年,姜与乐心里不自觉地揪了一下,徐祈年在昉州失踪一事现在还未传开,若是金寺副得知萧煦并没有带回来什么证据,可就有话堵她了。

    “姜寺副也知道自己去了女学数日啊。”金寺副指着案上卷宗,抬眼看她,质疑道, “你对这案子怕不是很了解吧,毕竟这几日你可不在大理寺,跟不了这案子。”

    姜与乐没有被他的话噎住,反而大向前一步, “金寺副难道从头至尾跟了这案子?汪洁芳此人我质询过数次,金寺副呢,在昨日之前,你可见过她一次?论案子的了解程度,我只会甚于你!”

    金寺副不想她竟如此硬气,当面打自己的脸,气上心头,一拍桌子,指着她的鼻子吼道: “你懂什么!这案子是谷少卿交给我审理的,你不过来大理寺几个月,就想踩到我头上了不成!”

    “谷少卿?”姜与乐敏锐地捕捉到此信息,直接转身离去,没再理会身后气急败坏的金寺副。

    谷少卿的小别院中栽有一棵桂花树,秋日,零零落落地开出一些花来,伴随着阵阵清风,送至院门口。

    姜与乐撑着油纸伞过月洞门,绿边皂靴下一片软绵之意,因着连日雨天,院里的娇艳花朵被雨打落下,飘至石子路上聚作一团,混着湿土,满眼皆是枯败之景。

    她匆匆踏过,行至紧闭的房门外,微蜷指节叩道: “下官姜与乐,有要事与谷少卿商议。”

    等了片刻,只有油纸伞上滴滴答答的雨声作响,屋内毫无动静,她又敲了三下, “谷少卿?”

    姜与乐心沉了一下,时辰将至,谷少卿人又不在寺内,而一声鼓响,前堂汪洁芳一案开始审理。

    除却高坐于堂上的金寺副,整个前堂内就只有汪洁芳和两个押解她的胥吏。

    昨日谷少卿亲自将此案交给他负责,他心里欢喜得不行,最初这案子是很难缠,他不愿得罪提刑司的大人才甩手把此案抛给姜与乐,可现在那妇人亲口承认诬告,处理一个村里来的妇人总比向上奔走要容易得多,还能在自己的政绩簿上添上一笔,何乐而不为。

    只是姜与乐跑自己这讲了一通呛人的话,让他心里着实不爽,上堂了心里还记恨着她。

    惊堂木一响,金寺副睥睨着下方,朗声问道: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妇汪洁芳。”汪洁芳恹恹的,回答得有气无力,眼睛始终未曾抬起过。

    他拿起案上卷宗,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朗读起来, “汪洁芳,昉州越县人士,因小儿失踪状告提刑司舒副使领,后经事实调查,实为诬告,判杖刑六十,拘十五日,你可有异议啊?”

    金寺副一字一句念得慢,汪洁芳听时,脸上神情始终未有波动,只淡淡地张了张双唇, “民妇无异议。”

    “好。”金寺副合上卷宗,一副势在必得的神情, “那就施刑吧。”

    胥吏得令,搬来早已准备好的长凳、绳索,将其双手双脚捆于之上,拿起大木板正准备挥下。

    “住手!”姜与乐急匆匆从后院中赶来,气息还未匀平,就怒吼一声。

    木板停在半空,左右对站的胥吏面面相觑,两位大人的品级相等,他们收手也不是,拍下也不是。

    “放下板子!”

    话是对胥吏讲的,但姜与乐径直略过了他们,声音不轻不重,正好能让堂上的金寺副听到。

    “你做什么!”

    金寺副本来美滋滋地完成了审理,正翘着腿等着施完刑,便可去谷少卿那露个脸复命,姜与乐突然又冒了出来,他不禁怒目而视。

    她立于堂下,不卑不亢, “金大人,关于此案我还有一些疑问,还请金大人解惑。”

    金寺副满心满眼都是顺利解决掉这个案子,好让谷少卿满意,不想在众人眼下惹出任何幺蛾子,因此他按捺住心中怒气,好言相劝道: “有什么话我们私下里说,这案子现下已有定夺,还请姜寺副不要阻挠本官办案。”

    她无视金寺副口中的废话,一拱手,问道: “金大人,我听说汪洁芳的儿子是在山上受伤迷路,后得一猎户相救,养了一些时日才送下山来,是与不是。”

    “你说这些做什么?”金寺副觑了两眼底下人,确保堂内只他们几人,无别的官员在场,他不禁把腰背挺直了些。

    “金大人只需回答是与不是。”她态度坚决,眼神直盯得对方心中发毛。

    金寺副不耐烦地挥挥手, “此案与你无关,来人!把姜大人带下去好好休息,继续施刑!”

    胥吏愣了片刻,禁不住堂上人的连声催促,只好向前,半请半拖地用起力来, “姜大人,随小的们去后方休息吧。”

    “姜大人,还请不要为难小的们,姜大人。”

    她立在原地不肯挪动分毫,但架不住胥吏们力气大,竟有些被拖动的意思, “金大人,不要回避我的问题,此案疑点颇多,还请金大人重新调查!”

    看着她如此不为所动的样子,金寺副嘴中喘着粗气,心里不明她究竟在坚持些什么,谷少卿嘱咐过他,此案要速战速决,审得干净漂亮,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拆自己的台,分明就是想与自己抢功劳,真是居心叵测!

    “你们都没吃饭嘛!拖个女的还拖不动!”

    一时之间,场上一片混乱,忽地,一个嘹亮且浑厚的声音镇住了场上之人, “大理寺公堂素日里就是这么办案的嘛!”

    姜与乐闻声望去,入眼是迈着稳健步子,穿深绯服并金带的御史中丞蒋太秋,身后跟着几位侍御史。

    金寺副心里虽疑惑,但还是忙不迭地从堂上弓腰下来,面上堆着笑, “原是御史中丞大人,不知是哪阵风将您吹来的?”

    胥吏见金寺副如此,忙松开手,站至一旁,姜与乐身上松快下来,也不忘施礼,只有捆绑在长凳上的汪洁芳依旧垂着头。

    今日,蒋太秋看到姜明川的奏疏,得知徐祈年在昉州一带失踪,便把姜明川找来问了个清楚。

    知道事情原委后,他并不相信匪徒一说,徐祈年是他一向欣赏的后辈,若此案真如那妇人所讲如此简单,徐祈年又怎么会在昉州待这些时日,还在回途中恰巧遇上匪徒。

    于是,他特意赶到大理寺来,此案牵扯到提刑司的人,而纠察百官正是他的职责。

    蒋太秋看了远处的姜与乐一眼,又落眼至身前的金寺副处,绷着脸说道: “听闻大理寺今日有件公开审理的案子,我特来听听,看来是来得不凑巧,耽误你办案了。”

    金寺副怎能听不出其中的揶揄,但依旧笑着脸恭敬回道: “发生了一件小事,新来的女官不懂规矩,让大人见笑了。”

    他又连忙转头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大人看座!”

    蒋太秋没有多说什么,只带着几个侍御史坐到公堂一侧,用茶碗盖来回拨动茶叶, “我刚刚进来时,公堂上一片混乱,是为何啊?”

    姜与乐抢先一步拱手行礼道: “启禀大人,下官对此案有诸多疑问,但金大人似乎并不想解我的惑,才有了大人所见那一出。”

    金寺副垂首,面上汗涔涔的,低眉顺眼道: “没什么大事,大人,此案已有定论,应尽快施刑,姜大人三番两次阻挠我办案,下官实属无奈。”

    蒋太秋不看二人,低头啜了一口清茶, “这案子我是旁听,二位大人该如何审理还是如何,不必管我。”

    “是。”姜与乐又先金寺副一步应下,事实上,得了蒋太秋这句话,她便可安心发问了。

    什么叫二位大人该如何审理便如何审理,明明我才是主审官,金寺副心里虽有不服,嘴上还是诺诺地应下了,随后走到公堂上,椅子还没捂热,就听到姜与乐开口。

    “金大人,我有一问,既然汪洁芳状告提刑司的舒副使领是因小儿丢失,现下又说人找到了,那么人在何处?”

    “自然是在昉州她自己家中了。”

    “金大人可曾亲眼见过,抑或是大理寺可曾派人查验过?”

    金寺副紧握着惊堂木,面上皱起一道道纹, “我是没见过,不过前几日这妇人回了家中一趟,正巧碰上猎户把她小儿送回,她这才回大理寺撤案的。”

    “也就是说大理寺并未派人查验过汪洁芳话中真假。”

    姜与乐在公堂内绕着汪洁芳边走边说: “请大人想一想,昉州虽毗邻尚京城,骑马尚且需要半日的时辰,汪洁芳一介农妇,身上没有什么多余银钱,租不起马匹车轿,单凭脚力,怕不是要走上一天一夜不止,若不是案子移到大理寺中,她是断然不会来尚京城的。既来了京城一趟,怎会不等案子结果出来就突然回了昉州呢?”

    金寺副皱起眉,竟有些认真思索的样子,话堵在喉咙半晌才说出来, “莫不是记挂着家中田地,亲人?又或是有要事?”

    “汪洁芳同我讲过,家中就他们孤儿寡母二人,她素日里靠的是针线活度日,在京城内卖些小玩意怕是更加容易吧。”姜与乐看凳上的汪洁芳不置一词,摇摇头,继续讲道, “退一步讲,就算汪洁芳要回昉州,那为何不随着徐寺正及萧寺正的车马一道回去,据我所知,徐寺正临行前可是知会过她的。”

    “来人,给汪洁芳解绑。”金寺副肃起容颜来,厉声问道, “汪洁芳,刚刚姜大人所言你都听到了,你来讲讲,为何突然回昉州!”

    其实金寺副十来日前把案子交给姜与乐后便没有管过这案子的后续发展,昨日也是临危受命,对其中的具体细节不甚了解。

    松开了绳子,汪洁芳微微扭了扭手腕、脚踝,只是捆绑了片刻,面上血色却失了不少,姜与乐隐隐担忧,就这样的身子,哪里挨的住六十大板。

    “民妇从未离过家,这次出来许久,念家了。”

    金寺副点点头,面色缓和下来, “姜大人,你也听见了,就是想家了,然后凑巧发现儿子回来了。”

    姜与乐走向汪洁芳,质问道: “那你为何不将儿子带上京来?”

    “小儿身子刚刚恢复,不便奔波。”

    “既是如此,我不嫌麻烦,愿意去昉州一趟。”她转身向金寺副讲道, “还请金大人将汪洁芳暂做收押处理,在我回来前,切勿定案。”

    “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谷溪芒面带微笑,缓缓走入, “姜寺副细心严谨,于探案来讲本是好事,可有时又太过迂腐,步步都要亲自查验,大理寺的案子日日都有,照姜寺副这个作风,何时才能破一个案子啊?”

    “谷少卿…”

    谷溪芒竖起手掌,示意她不要张口,面向蒋太秋,嘴角微挑了挑,笑道: “我说今日上朝怎么不见蒋中丞呢,原来是跑到我大理寺来了,只是一件小案,何至于惊动了蒋大人。”

    蒋太秋目光一闪,沉稳冷静, “此案牵涉朝廷命官,但舒副使领却从未受过大理寺查验,既然如此,我御史台也该适时出手,不好叫别人说我御史台消极懈怠。”

    两位大人针锋相对,金寺副看呆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凉风袭过,谷溪芒轻颤了颤眼, “本案犯人供认不讳,与提刑司并无瓜葛,蒋中丞实是多虑了。”

    “多虑?”蒋太秋站起,沉声问道, “谷少卿刚下朝回来,应该已得知你寺寺正徐祈年失踪,萧寺正受伤一事了吧。”

    消失?受伤?金寺副瞪大双眼,竖起耳朵,身子往前倾了倾。

    “官家已下令剿匪了,蒋大人不必忧心。”

    蒋太秋轻哼一声,昉州年初闹过乱子,后来又是查彻,又是赈灾,忙到现在,哪里还有什么成具规模的匪徒。

    “我看这帮匪徒胆子大得很,怕不是那么好剿的。既然大理寺嫌麻烦,那就让御史台跑个腿,见到了那小娃娃和猎户,才能说明提刑司无事,我御史台也才好安心。”

    谷少卿皮笑肉不笑,心里暗道:蒋太秋素来迂直,敢于直谏,京中百官不说全得罪了个遍,但大半都不待见他,偏太后和官家都倚重他,他想要插手的案子,鲜少有不成功的。

    “不必劳烦蒋大人,大理寺自会派人调查。”谷溪芒强忍住气,转头道, “金寺副,你身为本案主审,就由你亲自跑一趟越县吧。”

    金寺副忙应声道: “下官领命,只是,姜寺副也想去,不如…”

    “大理寺近来是非多,官员少,就你一人去,足矣。”

    之前看谷溪芒,姜与乐只觉他出身好,门第高,仕途顺遂,婚姻圆满,可今日这么一出,她隐隐觉得谷溪芒有意阻止她调查此案。

    下过的雨在地面上积起一片片小水滩,倒映着谷溪芒几欲嵌入掌心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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