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陆司望加入了市里一家篮球俱乐部,部里其他成员都有一年以上的资历,他算是个新人。
正巧,五月中旬有场省级联赛,他这种新人原本没有参赛的资格,但他不甘心,和部长争取一番。
为了公平,他和几个资深队员进行1V1的PK,不枉他从未放下过篮球梦,皆取得碾压式胜利后,才破格得到联赛的参赛资格。
等上了大学,这种机会比比皆是,他偏等不及。
十八岁,正当年,总要为自己的青春留下些什么。
何况在临近高考的时日里不务正业,本就是件非常刺激的事。
他享受这份刺激与热血,和享受挑战生命的极限一样。
也因此,近些天大多数时间他都待在部里训练,屡屡翘了学校的课。班主任能坐视不理,纯粹因为和他交换了条件,他要去参加数学竞赛。
有关学习,陆司望都觉枯燥,他不是努力型,拔尖的成绩唾手可得,便也没趣。
高一至高三上学期回绝了各科老师无数次竞赛相关,这回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得已答应下来。
碰见许宿的时候,他刚从部里结束训练,翻.墙回校。
少女不顾一切飞奔的身影,倒让他生出些许似曾相识的感觉,略微一想,第一次遇见那日,她也是对大雨置之度外般只身冲入雨幕之中。
离奇的行为,挑起了陆司望的兴趣。
他停在许宿即将跑来的方向,明知会相撞,仍饶有兴致地躲也没躲。
然而距离拉进,见到少女因剧烈运动而红彤彤的脸蛋,和咬得发白的嘴唇,他心中不禁产生一丝异样。
他把她拉到运动场的看台上,上课时分,那里空无一人。
陆司望的话使许宿内心恢复片刻的安定,也仅仅是片刻,现下想到陆司望就坐在她旁边,目睹了她失控的过程,就难为情又悲哀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陆司望看出她不对劲,但他也不太会照顾别人情绪,向来有话直说,“怎么了?”他再次问。
过去,许宿的情绪都没有太大的起伏,有也只是局促惊慌,大喜或大悲,向来与她无关。
可当下简简单单三个字“怎么了”,好似打开了她封锁情绪的开关,这些天始终压抑在心底的悲伤轰然涌出。
她眼睛通红通红,痛得要命,却发涩,不见泪意。胸口闷堵,就连呼吸都要费好大的劲儿,偏偏脑海中还在无限循环她悲伤的源头。
——最支持她的好朋友,也认为她的病好不了了。
——她在人群中就是个异类。
——身为孤独症患者,她没有高智商,不是天才。
无论在正常人,还是病患当中,她都是突兀的存在,没有归属。
此外,还有一点是她想都不敢想的,稍微冒出一点点头,悲伤和难堪便能化作魔鬼将她拆骨入腹。
那一声声扎心的话语在她脑中播放,她不得不弯下身子,将脸埋在膝盖里,试图逃避现实。
陆司望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蜷成一团,像只基围虾,孤单又无助,惯常清醒的心绪空白了一秒。
家境优渥的大少爷,哪里会安慰人。
他小时候生病,来探望的那群人,也不过看他一眼就扭头去对陆正忠阿谀奉承。虽然他还有个弟弟,但到底年纪小,全家人哄着宠着,也轮不到他安慰。
一向自由随性,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陆司望,竟前所未有地手足无措着,心口处还微微发闷——他只当是训练时打球打猛了。
他眉心微蹙,稍显不自在地问:“你还好吗?”
许宿诚实地摇摇头,事实上,她的确有些神志不清了,她那么害怕别人窥见她内心,怎么会轻易如实表达感受。
她断断续续地道:“小,小铃铛,丢了……”
“可是我已经找回来还你了啊。”陆司望不明就里,直白地说。
还?
陆司望一句话,令许宿慢慢理清了错乱的记忆,她稍稍起身,抚摸衣兜,拿出里面的铃铛。
陆司望眉目清明,“看,没骗你吧。”
没来由地,许宿更难过了。
与小铃铛的失而复得一同想起来的,还有关于陆司望的点点滴滴,他那么善良,屡次帮助她,而那是因为把她当成患者……
白醋和苦药一同浇进心脏里,酸酸又涩涩。
“我有病……”
许宿没什么理智和逻辑可言,她喉头发哽,发出的声音也是飘的,没一点力气。
先前蒋霖提起时,陆司望即没什么反应,如今亦是,随着许宿的开口,他的心变得很静。
“嗯。”陆司望漫不经心,却给予许宿接着说下去的可能。
一般人,在届时或许会错愕于对方平淡的反馈,可对许宿,这种淡然可以消除她的不安,让她发觉与人交谈,和对着录音笔说话没什么不一样。
“医生说,我有孤独症,”许宿闭着眼,痛苦地回忆医生说过的话,“还有,失忆症……”
陆司望平静的眼波中,一丝微不可察的水纹一晃而过,他过去的好奇统统有了答案。
他不言,依然静静望着她。
因快速的奔跑,少女额头上落下更多的碎发,毛茸茸的,染上了阳光的金色。
她的双颊依旧泛红,如烟的淡眉凝起,“可是,可是,我不是天才!她们都说孤独症患者智商高,为什么我不……我对不起她们。”
许宿低声嗫嚅:“我很奇怪,所有人都会觉得我奇怪,我和他们不一样——”她的嗓音涩哑,“所以,他们可以做的,我不可以……”
说到这,她的隐忍再也绷不住,尾音中含着浓浓的哭腔。
风轻扫树梢,沙沙作响。
“为什么不可以?”陆司望问。
许宿怔了怔,慢慢想到,“——因为我很奇怪。”
“哪里奇怪?”
我害怕人群,害怕别人的视线,害怕突然的声响,喜欢戴帽子,喜欢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许宿认真地列举了一遍,化成简短的一句:“我和……别人不一样。”
陆司望轻轻一笑,“可是这世上每个人都不一样啊,最明显的,长得就不一样,更何况性格。”他挑挑眉,“如果大家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岂不是很无趣。”
“至于天才……”他鼻间发出一声轻哼,“孤独症患者就必须高智商,是天才吗?谁规定的,下发文件了吗?”
少年的语调中自带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这说法太无知,哪怕他没有因为兴趣了解过相关的知识,也会底气十足。
“而且有病又怎样?你是你自己,不要被限制住,你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不想的就不做。”
许宿微微发愣,心中有朦朦胧胧的欢喜,不知不觉,她竟直起身,面向陆司望,定定凝望他飞扬的神采。
你和别人不一样,也没关系。孤独症患者,不一定要是天才。
她对陆司望有与天俱来般的信赖,他的每句话,都能让她心里好受许多。
“你可以紧张可以害怕,可以用能让你舒适的方法保护自己。”日光柔和了少年锐利的眉眼,“但是你也要晒晒太阳,哪怕偶尔。”
可是,你就是我的太阳啊。
看少年清俊的面庞上自然坦荡的神情,许宿又匆匆忙忙低下头,耳根发热。
她一点一点地把陆司望的话重复在心,细细琢磨其中含义,生怕错会了。
世界那么静,偌大的校园里,也不只有他们两个人,可在惊慌过后许宿平复得这么快,是头一回。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干什么吗?”陆司望忽而开口,笑吟吟的。
有几根杂草被风吹到看台座椅上,他随手捡起一根,有一下没一下地缠在手指上玩。
我怎么可能知道,许宿下意识想,也有些怅惋,她想问他去做什么了,为什么好久都没见到你。
但是就算陆司望方才说她可以去做想做的事,她也不可能问出口。
那太不好意思了。
“我去打篮球了。”
许宿静静聆听,心猜打篮球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吗,不然为什么特意说出来呢。
她其实好想知道他的所有喜好。
远方,一架飞机轰轰飞过,在蓝天上留下长长的白线。
“不过我父母不让我做剧烈运动,更别说打球,”陆司望淡淡地说,“因为——”
他促狭地笑了,“我也有病。”
许宿惊讶得,霎时抬眸看向他,以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这才注意到少年今天穿着黑色连帽衫,宽阔的肩膀上还随便地搭着一件红色球服。
然而少年对上她的眼,仍然在笑,“你说这不就巧了吗,你也有病,我也有病。”
望着那张坏坏的笑脸,许宿面颊发烫,风都吹不散那股热意。
这句应该是调侃,许宿猜测,随即垂下眼睑。
“先心病。”陆司望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仰望天空,“不过两年前,我做了换心手术,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身体素质和普通人没两样。那怎么不能打球?”
也许病了太久,许宿对疾病有种天然的恐惧,听陆司望轻飘飘的问句,情不自禁道:“心脏病……还是危险。死——”脱口而出的字把她自己都吓到了,连忙改口,“出事了,怎么办。”
“危险?或许吧。”少年的浓眉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他晓得许宿收回去的话,“可是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意思……”许宿不解地喃喃。
“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去做我想做的事,”少年的目光渺远似雾,语气却极为笃定,“现在我喜欢打球,以后,我会喜欢做一名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许宿知道的,毕竟这也是他会关照她的原因。
悲哀,却也是现实……同时,她也在想,像他这么优秀聪明的人当了心理医生,一定会治好很多很多和她一样的患者。这么想,又开心起来。
许宿微微偏过头觑他侧脸,他的墨发一根一根地随风飘扬,该说像什么呢?或许什么都不像,却是只属于他的、独特的、朝气蓬勃的符号。
“你会不会惊讶,像我这种散漫惯了的人,居然会想到未来?”陆司望佯装自嘲。
许宿摇摇头,她没觉得过他哪里散漫。
“其实我有我的私心,”陆司望坦然道,“我想去看更多与众不同的世界。”
“我一直相信,在病理上诊断为疾病的患者,他们只是和我们看到的世界不一样,或是黑白的,或是绚烂的。”陆司望缓声说。
“我希望我也能看到他们眼里的世界,去融入他们。他们需要同类,而我愿意做他们的同类。
如果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不快乐,我就带他们去看我眼中的世界,或许他们会喜欢呢?”
阳光照进他那一双深邃的眼眸,其中,有坚定的、赤诚的光芒在闪烁。
听到“同类”一词,许宿心神微荡,她居然会憧憬,她的世界不再灰暗,不再只有孑然一身的她。
直到这一刻,她才猛然意识到,她是那样害怕孤独。而过去之所以面对他人会感到局促慌乱,是由于她非常怕自己影响到他们……
倘若有人不在乎她的“异常”,愿意靠近她,她心里会很温暖很开心的。
但是……陆司望为什么和她说这些,许宿想了半晌,得出答案。
——果然,他把她当作病人,在进行“治疗”。
思及此,凭白生出几分落寞。
她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好压下遽然涌来的酸楚。
想说些“你好厉害”之类的话,又说不出口,许宿努力扯了扯唇角,忘记她头低着,在陆司望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