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许宿的手里有了一个烤地瓜,不烫,刚好可以把暖暖的温度传到她掌心,顺着血管一路蔓延至心头。

    陆司望也坐在长椅上,无所事事般地吃着烤地瓜,就在她身旁。

    许宿垂头盯脚尖,不说话。

    广场越来越热闹了,好多小商小贩出来摆摊,行人的脚步声与舞台的杂音交织。

    “咔嚓”一声,许宿又一下意识抬眼转头,猝不及防撞入少年含着笑意的眼睛。

    她匆促移开眼,眸底却已落入点点流光。

    不管许宿看不看,陆司望犹自举起相机晃了晃,“来拍照的,记录人间烟火。”

    嘈杂的环境里,许宿仍然能听清陆司望的话。她听着,心里发沉,人间烟火啊,她从没融入过。

    少年噗嗤一笑,眼神坦荡地看向她,“其实是闲的,来装装文青。”

    他的笑总是阳光大方的,如若不看锐利的眉眼和立体的轮廓,只听笑声,十分具有亲和力,许宿的神经都不自主松懈下来。

    她抠着烤地瓜的皮,想说的话在脑子里千转百回,最终化作短短三个字:“跨年夜。”

    言外之意,即是,跨年夜你怎么在这里?

    说完,她有些懊恼,明明在心里预演了很多次,说出来的话怎么还这么零碎。

    出乎意料,陆司望居然听懂了,“我爸出差,我妈有个大手术,陆司儒去姥姥家了。”

    许宿闻言有些惊讶,惊讶到丢失了胆怯与分寸,疑惑地问:“手术,你不陪?”

    陆司望笑起来,“我妈是医生,我陪什么。”

    迟钝地,许宿发现陆司望也是一个人,和她一样,想到这有一秒的开心,随后又意识到他们依然不同,他有家人。

    而她和他的不同,也不止这一点。

    今日多云,天空上没太阳自然也不见霞光,夜晚将至,仅光线愈发暗沉。

    广场里的路灯次第亮起,照亮行人的路。

    “你呢?”陆司望闲聊似地问,“怎么有兴致来广场玩儿?”

    ——因为你啊,因为我也像尽快变得与常人无异,和别人一样拥有喜欢你的资格。

    许宿当然不会说出那最深层的原因,她抠烤地瓜皮抠得更厉害了,蓦地想起汤若棠的话,回答:“……热闹。”

    舞台的流动灯亮了,红色的光线由深至浅,正正好好照到许宿白皙的脸颊,染上一片美丽的红。

    “你喜欢热闹?”陆司望长眉稍挑,他没有猜到这个答案,她一直文文静静的,看上去会是个喜静的女孩。

    不过他果真没看错人,小姑娘总是出其不意,神神秘秘,很有趣。

    许宿摇头。

    “所以你一直自己坐在这里?”陆司望轻声问。

    许宿看着手里的烤地瓜,说:“我不喜欢……人。”

    言必,就开始想如果陆司望问她为什么该怎么回答,她不该说的。

    “不喜欢人——有点难办,”他思考着,环视四周,“这地方到处都是人……”

    半晌,他似乎倏地想起什么,看着许宿,问:“你喜欢看烟花吗?”

    许宿迟疑少倾,她不知道自己失忆前看没看过,也没有喜不喜欢,不过若是当下,和他坐在一起,肯定是喜欢的。

    她轻轻地点头。

    “那我们走!大过节的,干吗待在自己不喜欢的地方!”陆司望说着,噌地站起身,抓住许宿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把她捞起来。

    他拉着她,在宽阔的广场,穿过拥挤的人潮,自由如风地向前跑去。

    许宿几乎本能地追在他后面,她连回绝的空档都没有,身体已经不是她的了,视野里一片模糊,周遭的人们浮浮荡荡,像深海中的游鱼。

    他们跑到路边,那里停着一辆黑色摩托,陆司望戴上头盔,和车身一样黑色的,又拿出一顶,伸手往下一摁,手指随意动几下,绳扣系紧,头盔老老实实戴在了许宿脑袋上。

    他垂眸打量她,轻笑:“陆司儒的,蜘蛛侠,你戴比他酷。”

    这一切的变故都太突然,许宿的神识还停留在广场的长椅上,她愣愣地,缓慢想起方才眼前貌似的确闪过印有蜘蛛侠图案的头盔。

    她不知道作何反应才是正确的。

    人还怔着,车子已经发动,她听到少年清冽的一声:“抓紧。”混在风里,遥远而相近。

    凛冽的寒风将她裹挟,她却能在轰隆的车流声里,捕捉到少年衣服布料被风吹起的声音。

    他不怕冷吗?大冬天的,只穿着一件冲锋衣。连围巾都没有戴。

    思维漫无边际地发散,这一刻,她忘记了胆怯,忘记了羞涩,忘记了自卑。

    风呼呼地吹,许宿眯起眼睛。

    她是最原始的她,放下现实中背负的所有,奔驰在辽阔的天地之间,和喜欢的人一起。

    如果风能听到她的心事,请在很久很久以后,在她变得优秀完美,或坦然释怀之后,轻轻拂过他耳侧,小声告诉他——

    好久以前啊,有一个女孩超级超级喜欢你,喜欢到,不敢告诉你。

    摩托在黑夜中疾驰,掠过熙攘街道,掠过耸立高楼,掠过绚丽多彩的霓虹,掠过张灯结彩的人家。

    少年行事永远肆意、张扬,持不顾一切的勇气,无畏前路明暗,向着既定好的目标勇往直前。

    他将自由与热爱当作信仰,外人看来的心血来潮,在他这里其实是蓄谋已久。

    他会瞒着家人和工作人员独自去玩儿跳伞,体会在天空中自由落体的刺激与兴奋,听心脏剧烈跳动的生命之音;便也会载着素不相识的孤独少女,去看色彩斑斓的烟花,带她领略来自心灵的美好。

    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响声,摩托车骤停,许宿因惯性脑袋猛然撞到少年宽阔的背上,她吃痛地眼冒金星,他若无其事地从车上跨下来。

    许宿艰难地睁开眼,依稀看见一中的教学楼。

    ……怎么会来这里。

    她小心地踩着踏板下来,陆司望就把她拉到了一面墙根底下。

    许宿低垂的视野里,墙根下还有几根枯草顽强地任冷风吹拂。

    在她出神之际,陆司望轻轻一跳,手搭到了墙顶后,身子向上一挺,瞬间站到了墙上,动作非常熟练,在这神圣的校园里,显得嚣张又跋扈。

    他俯下身,朝许宿伸出手,嗓音沉稳有力,“来!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许宿循声仰起头,目光清明,内心不慌乱也不紧张。

    与之前的仓促偶然不同,那是他们第一次正面相望,隔着浓浓的夜色,住进彼此的眼睛。

    许宿动也不动,陆司望自然以为她害怕,把手递到她面前,坚定地道:“放心!手给我,我有把握!”

    许宿呆了一秒,目光垂落到他修长的手,心里茫然恍惚,她不怕他没握紧她让她掉下来,她只怕她一个不小心,少年也跟着跌下来了。

    明明是不可能的,少年的身姿多矫健敏捷,她听到过他打架,对面几个人他都没有输,怎么可能因为拉着她而摔下来呢?

    但她还是没有把手交过去。

    她不要他跌下来。

    “算了。”

    陆司望无奈,手撑着墙,纵身一跃,从围墙跳下。

    正当许宿为自己的懦弱而愧疚,为此次短暂相处的结束而失落时,手腕重又被拉起。

    他带着她,再次用力地奔跑。

    速度飞快,许宿一直围着半张脸的围脖落了下来,淡黄灯光映在她白净的脸。

    绕了大半圈,他们来到一中的一扇小门,铁栅栏式的,陆司望握着铁栏攀爬,轻而易举地跃进校园。

    他冲许宿抬抬下巴,许宿顺着他视线,看见有两根铁栏有点变形弯曲了,留出个小空。

    “试试,进得来么?”

    许宿不喜欢冒险,可夜风将少年的话音吹成古老的咒语,她成功被蛊惑。

    那空隙不大,但许宿身量太消瘦,倾身轻松钻了进去。

    踏入校园的瞬间,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多数同龄人所归属的世界,人们把它叫作象牙塔、乌托邦。

    她也曾在那世界里待过,如今却全然记不得,但她没有害怕,因为她迈进的是一个有陆司望的世界。

    他们在操场中央坐下,清晨落在草皮上的雪渍早已被风吹干。

    许宿有些拘谨,和陆司望隔出了一米宽的距离。

    嘭地一声,漆黑的夜空霎时亮如白昼。

    许宿被那声响吓到,下意识瑟缩了下身子,迅速抬手捂住双耳。

    低下头闭紧眼,烟花也不敢看了。

    突然,手背上传来温热干燥的触感,陆司望将双手覆在她手上,她的手极软,仿若一捏就要化。

    他的声音穿透烟花炸开的喧响,稳稳落在她耳畔:“是烟花,响声过后是烟花,特别好看,不用怕。”

    “你抬头看一下,就像刚才看我一样。”

    “你之前不是也不敢看我?但看了不也没什么,毕竟我不是怪兽。”说到这,他的嗓音中晕出淡淡笑意。

    许宿缓缓睁开眼,黑暗过后,视野格外清明。

    少年侧着头看她,眼神里满是安定,许宿对上他黑曜石般的眸,渐渐被这份平静感染,慢慢放下手。

    “许宿,不要总看影子,影子需要太阳,你也是。”他说。

    又一朵烟花在天空绽放,光彩夺目。

    陆司望两手背在身后撑着地,一双长腿松散地前伸,他昂着头,璀璨的烟花落在他眼中。

    假期夜晚的校园静谧,仅剩远处烟花一朵朵绽开的声音。

    烟花直窜天穹,一瞬间绽出姹紫嫣红的花瓣,它们簇拥着,成火成花,再分散,似漫天星辰,缓慢陨落。

    许宿的内心平静得不可思议,像在医院打了镇静剂一般,不,比那要自然、松弛,由心而发地。

    ——世间这般美好,却不属于她。

    “这边是不是超安静,一个人都没有,”陆司望狡黠地笑了下,“——除了我们俩。”

    “你喜欢么?”

    他伸出手指,指着四周绕了个圈,朗声道:“喜欢的话,这片天,这块地,就都是你的了。”

    那句话在空旷校园里回荡,分明是玩笑,却说得掷地有声,听着像某种豪放的宣言。

    许宿抿了抿唇,细如蚊呐道:“……喜欢。”

    因为,身边有你。

    后半句话被她埋在心里,如果可能,她希望它能随烟花,落在这大千世界,悄无声息,无人知晓,隐秘却盛大。

    夜太静了,烟花绽放的声音又太响,这份错杂迷惑了人心,许宿不再看烟花。

    她蜷着身,双臂环膝,小巧的下巴搭在膝盖上,偷偷侧过脸,小心翼翼地瞧少年的侧颜。

    他随性地躺在草皮上,两只手垫在脑后,黑夜与火光将他的面部轮廓描摹得更加分明,漆黑的眼眸倒映缤纷夜空;冲锋衣的衣领稍高,在许宿的角度,遮住了他下半张脸,也使她看不到他微扬的唇角。

    “你说,人们为什么喜欢对着蜡烛、烟花、流星等转瞬即逝的东西许愿,那愿望不就也跟着消失了吗?”陆司望望着烟花,忽然说,口吻有几分嘲弄。

    闻声,许宿惶惶收回视线,紧张地揪起羽绒服袖口包边。

    她思考花了些时间,谨慎地回:“可能是想遗忘吧,毕竟时时刻刻记在心里,愿望又难以实现,会累。”

    兴许得益于陈宁微给的录音笔,她和录音笔做过许多“交流”,如今语言功能进步不小,也能组织长句了。

    当然,也有可能因为今晚与陆司望长时间的相处,使内心放下了时刻的紧绷,精神逐渐放松。

    陆司望漫不经心地问:“那你有什么愿望?”

    许宿的回答令他感到新奇,他始终以为许愿是为了实现的,没想过有人向匆匆而过的事物许不能实现的愿望,是为了将其遗忘。

    许宿垂首,不予回答。

    以前没有愿望,现在有了,又哪里敢说?

    金灿灿的烟花自黑色夜幕散落人间,温暖地包裹住两个小小少年。

    “不出声,那就是有喽?”陆司望促狭一笑,“你不说,那我来猜呗?”

    陆司望太聪明了,许宿哪敢让她猜,她搜肠刮肚,想要不要找个谎言搪塞过去。

    可她高估了她临机应变的能力,脑子里的弦绷得直直的,末了,只选个折中的词语。

    她的脸埋在膝盖上,发音闷闷的,“……上学。”

    上学,在有你的世界里,离你再近一点。

    原谅我的贪婪。

    “上学?”陆司望看她一眼,稍稍不解。

    随后思及,许宿可能家境贫寒,家里没有钱供她读书,也难怪年纪挺小还在小卖部打工。

    关于家庭条件的话题,对这个年龄段的少年可能都有点敏感,陆司望斟酌着说:“如果有困难,你可以让你的家人联系——”

    许宿摇头,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许宿微微抬首,露出一双迷茫的眼睛,“我没有家人,就算有……也不能。”

    陆司望沉默片刻,重又开口:“你为什么想上学?”

    许宿眼前闪过穿着蓝白校服的男孩女孩从校门里蜂拥而出的画面,低声道:“……我这个年纪,好像都在上学。”

    良久后,陆司望站直身子,神采奕奕地拍了拍胸脯,爽朗道:“那好,包在我身上,就当送你的新年礼物。”

    “可是你知道我害怕……”

    “那你还想上学吗?”陆司望平定地望着她双眼。

    “……想。”

    陆司望扬唇笑道:“没事,你就当他们全是NPC,这个世界是你的,所有一切都有你做主。”

    他的语气笃定,顿了顿,补充,“NPC就是游戏里的固定角色,虽然不受你操控,但也不会主动攻击你。”

    许宿听得不明所以,她仰视着他,眼底似蒙了一层雾。

    她想告诉他,不行的,因为她是一个患者,哪怕克服了孤独症……她还是个没有过去记忆的怪人,怎么能上学呢。

    可是她看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在暗夜里如清澈透明的琉璃,闪烁着蛊惑人心的光。

    许宿未说出口的话被那熠熠的光芒堵住了。

    旧年接近尾声,新年即将来临,人们不约而同地怀抱起对新一年的期待。

    在这跨年夜中,最大一朵烟花腾空而起,恣意绽放于天空,落下来的火花犹如漂亮的流星雨。

    他说:“新年快乐。”

    她也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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