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昏暗的宫室里,灯烛摇曳。

    女子雍容斜倚在贵妃榻上,纤长的指紧攥着锦绣薄毯,面色苦痛。

    她,又发病了。

    初入宫那一年,李茵儿就被皇后灌了毒汤。幸得人救治,捡回一条命,却也因此失去为人母的机会,落下终生病痛。

    恨意,盘踞脑海!

    李茵儿想,当年若不是赵思衡执意悔婚,她便不会被叔婶送入宫廷,也绝不至落到这般境地。

    而今,他高居庙堂,官至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是皇帝信重的首辅大臣,正是风光得意之时。

    李茵儿知道,他从不曾后悔。

    她既不甘心,又觉屈辱。

    胸口一阵阵刺痛,掩唇轻咳一声,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娘娘……”

    木香惊呼着,立即放下怀里的锦盒,取出帕子为李茵儿擦拭。

    李茵儿蹙眉,“拿这个做什么!”

    前不久,她病痛难忍,赵思衡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送了这个锦盒来。

    里面装的,是形状各异的酥点。有桃花,牡丹,莲花,梅花……一共十二样花色,每一个都做得精致又漂亮。

    她尝了一口,味道有些许怪。虽然加了香花和足量的糖,却也掩盖不了那股子异味。

    母亲体弱,李茵儿自幼便在跟前侍奉汤药,识得药材,也略通医理。后来入宫,更添见识。

    当下便知糕点里加了药材。那药,可以治她的病。

    他……知道了!

    李茵儿慌乱又无措。

    她想,他一定是觉得她可怜吧。就像是可怜路边被随意丢弃的猫和狗一样。

    后来,她病情好转,而赵思衡在获皇帝大肆恩赏后,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李茵儿冷笑,果真是她自作多情了。

    他一个只知握笔读书,从不入庖厨的人,怎会动起手来做什么酥点!

    她知道,他志在辅国治民。若不是皇帝吩咐,他根本不屑接这差事。

    望着那一盒子玲珑的酥点,李茵儿又气又怒。

    “拿走!”

    她,不需要他的怜悯!

    至于吃掉的那一个,她也没有本事吐出来。随手扯下一块玉佩扔入盒中,李茵儿冷冷开口,“还回去。”

    木香捧着锦盒,左右为难,“娘娘,赵大人说,它可以治娘娘旧疾……娘娘再不喜赵大人,也不该同自个儿身子置气呀。”

    视线飘向远处雕工繁复的百花灯,李茵儿低声喃喃:“傻丫头,若真能好,我又怎会不用。”

    锦盒“吧嗒”一声扣上,她摆了摆手,道:“走吧!”

    木香无奈起身退下。

    ……

    须臾,殿外喧嚣一片,一个身穿红袍的太监闯了进来,他尖细的嗓音不无得意道:

    “淑妃娘娘屡与朝臣纠缠不清,妄图干涉朝政大事。皇上听闻此事龙颜震怒,被娘娘您啊,气得勒——卧床不起!”

    自红绸托盘上捻起酒盏,他微微启唇,露出一口森白的牙,“咱家奉了圣命,送娘娘上路。”

    “圣命?!”

    呵!

    圣上已卧床半月,而今后宫诸事,皆由皇后做主。

    何来圣命!

    望着杯中透亮的酒水,李茵儿淡然一笑,“成王败寇,本宫认了。

    只是……未央宫中宫人皆是奉命行事,若有得罪皇后娘娘和徐公公的地方,还请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

    徐公公“哎哟”一声,连呼不敢。

    “一奴不侍二主,淑妃娘娘的人,老奴可不敢差遣。您呐!还是自个儿留着用吧。”

    说罢,招呼左右。

    “唔……”

    冰凉的酒水和着热泪入喉,血腥弥漫整个肺腑。

    李茵儿早知皇上病重之时便是她的死期,却不想她们连宫人也不肯放过。她冷笑着,指着面前之人恨恨骂道:“奸人当道,本宫死了,化为厉鬼也要找你们偿命!”

    “可惜——李家已经无后。”红袍太监邪肆一笑,“老奴不怕报复。”

    “你们……”

    李茵儿紧咬着唇,犹不可置信。

    父亲为国征战,常年戍守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也遭她们毒手!

    扬手扔下酒盏,红袍太监喃喃低笑:“往后,娘娘再不用受这世俗之苦,老奴总算也做了一回善事呐!”

    拂尘一转,烛台倾倒。

    伴着一阵怪笑,殿门“咚”地一声重重合上。

    雪白的轻纱幔帐卷着焰火四下飞舞,刺目的红光中恍惚看到那人清隽的面容,李茵儿自嘲一笑,赵思衡此人,一贯冷心冷情,最重功名。

    曾经,她是他的未婚妻他尚且不念情义,而今他终于得偿所愿,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又怎会不顾仕途,为李家进言?!

    一行血泪滑下眼尾,李茵儿发誓,若有来生,她定要手刃仇人!

    可惜,再无机会了!

    忽然“碰”地一声,殿门被人大力撞开,一声尖细的嗓音怒斥道:

    “赵大人!

    擅闯宫闱,可是死罪……”

    *

    高墙里,层楼叠榭,黛瓦青砖。微风拂过,满树桃花扑簌簌往下落。

    李茵儿坐在青石台阶上,怔怔出神。

    她死了,却又没死。

    她做梦也没想到,再睁眼时,自己竟重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母亲未逝,她还是将军府待嫁的嫡小姐,赵思衡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看透了情爱,这一世,她别无所求,只盼能保全家人性命。

    父亲常年戍守边关,被人构陷时朝中却无人愿冒着得罪后党的风险进言。若能背靠未来首辅,或可安稳度日。

    可惜,人家高中后便登门商议退婚之事。

    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宣布结果。

    虽然最终以八字不合为由,由李家写下退婚书,但李茵儿知道,赵思衡极重名声仕途,不愿留下话柄叫人耻笑。

    漫天的落花纷纷扬扬,李茵儿缓缓伸出手去,粉嫩的花瓣飘落掌心,轻轻一拂,清浅的香随之弥漫。

    李茵儿淡然一笑,有了主意。

    “白芷!”

    朝远处洒扫的侍女招了招手,她吩咐道:“将这些花儿收起来。”

    白芷瞧一眼纷乱的落花,暗暗叹息。

    未来姑爷高中本是极喜庆的事儿,谁知俩人却不知为何闹了矛盾,小姐伤心了一宿。

    这姑爷还没表态呢,小姐不会又想着法儿做什么糕啊酒啊的,去讨好人家吧!

    想到未来姑爷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白芷暗恨,就是块石头也该捂化了!

    偏她家小姐心肠软,总叫人家拿捏得死死的。

    白芷犹豫一瞬,忍不住脱口而出,“小姐,咱们姑爷不是说,不喜欢那些糕点果酒的,不让送嘛!”

    是啊!

    李茵儿讥屑一笑。

    她与赵思衡青梅竹马,她喜欢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可惜,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书籍文章,科举功名。

    李茵儿不在乎,她不吵不闹,只在他休憩之时奉上美味的糕点,茶果。

    他却冷着脸,道:“甜点会招来蠹虫,毁坏书籍,往后不要再拿来了。”

    李茵儿便投其所好,四处搜集名帖字画,再以学生之名请他讲解。这一招确有奇效,他虽不喜她,却不会对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加以苛责训斥。

    渐渐的,他们共读的书越来越多。

    受了鼓舞一般,李茵儿醉心于收集藏书,月例统统花在了那些失散的典籍、孤本上。

    ……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李茵儿轻轻阖眼,冷声道:“他喜不喜欢,与我何干!”

    “啊?”

    白芷一脸莫名,心道姑爷究竟如何得罪了小姐?小姐竟还未消气?

    挠了挠头,便也不管了。反正小姐每次生气也绝没有超过半日的。

    去小厨房取了花篮,俩人拾了满满一篮子的桃花。洗净滤去花枝碎叶,再用石臼捣成汁和了面,加猪油做成酥皮。以咸蛋黄和豆沙做馅,再将饼胚雕成桃花状后入锅油炸。

    嫩粉色的酥皮便像花儿一样,一瓣一瓣绽放开来。以少许桂花妆点,色香味俱全。

    白芷眼馋得很,咽着口水一脸好奇,“小姐从何处学来的?”

    李茵儿神情一滞,蓦地想到赵思衡送的那盒酥点,默了默,拿起一个淡声道:“尝尝。”

    “谢小姐。”

    白芷吃完一个,意犹未尽,轻叹道:“这么好的东西,可惜咱们姑爷没有口福。”

    闻言,李茵儿不由敲她一记额头,“这么好吃的东西也堵不住你的嘴。”

    恰此时,侍女进来传话:“小姐,赵公子来了。”

    白芷立在一旁,咬着糕点觑向李茵儿,眉眼含笑,“瞧吧,说曹操,曹操到。”

    李茵儿没有理会她的戏言,转头问道:“母亲呢?”

    侍女回:“夫人说去进香,还未回来呢。”

    “知道了。”

    李茵儿知晓赵思衡必是来商议退婚之事,轻嗤一声,道:“告诉他,父亲不在,母亲身子也不好,若有事与我说便是。他若问起来,便说我在文澜阁。”

    文澜阁,是读书人聚集之地。

    李茵儿挑出几个形状优美的桃花酥装入锦盒,不禁弯了弯唇角。

    赵思衡既执意悔婚,她便要当众扒下他这副世人眼中清正无私的虚假皮囊,叫人瞧清楚他的真实面目。

    “唉。”

    白芷疑惑,这换了往常,小姐早蹦跳着几步就不见了人影,今儿倒是稀奇。

    待瞧见屋子里翻箱倒柜的人儿,疑虑烟消云散。

    白芷靠在门廊上,打趣道,“往日里小姐只顾着给姑爷做衣裳,今儿要见心上人儿,可犯了难罢。”

    “就你多嘴。”

    李茵儿不悦。

    前世,宫中初见,她被诬陷谋害皇嗣遭禁足。

    那一日,病容憔悴,残妆素服,陡然见了奉命查案的赵思衡,尴尬又委屈。

    他素日最是厌烦后宅女人间勾心斗角的琐事,必是极其不耐的。

    想到旧日之事,李茵儿更生不满。

    今日,必要好好妆扮一番,一雪前耻。

    可惜,压箱底儿的衣裳都翻了出来,不是稚气未脱的嫩粉,便是鹅黄芽绿这样颜色娇俏的衣裙,半晌也未找到一件适合“干仗”的。

    思虑半晌,她深吸口气,“罢了。”

    只要结果是她想的,过程便也不那么重要了。

    索性穿了一身嫩粉色绣牡丹暗纹的褥裙,外罩一件杏色织金线的厚裘披风,淡扫蛾眉,妆容清丽柔婉,甚惹人怜。

    白芷立在一旁看得都呆了,笑叹道:“小姐越发会打扮了,咱们姑爷见了必定欢喜。”

    “你作何半句话离不得他?”

    李茵儿叫她唠叨得头疼,忍不住斥道:“女儿家原该矜持些,“莫叫人笑话。”

    细雨蒙蒙,宽阔的街市上人影稀疏。

    李茵儿撑着一柄素色油纸伞,沿着湖岸缓缓踱步。忽闻男子略带欣喜的呼唤,

    “李小姐。”

    李茵儿凝眉,未做停留加快步伐往前。

    男子握缰策马,一个翻身从马背跃下横在李茵儿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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