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isy

    凌知雨的病情恶化的速度比他们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快。

    陈青絮请来的外国专家看过她的最新化验单,最终无奈摇头表示遗憾,他无能为力,第二天便飞回大洋彼岸了。

    昏迷的凌知雨对这件事并不知晓,只是她醒来时,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身体迅速衰败了。

    从那次晕厥之后,凌知雨再也没下过床。

    高频次大剂量的用药让凌知雨的身体出现了新的反应,她的头皮以及身体皮肤不能再接触假发,否则会很快引起强烈的过敏症状,为了避免免疫应答过度反应导致炎症风暴,她的所有假发都被崔如霜收起来。

    崔如霜担心凌知雨会难过伤心,但她很快发现,凌知雨没有精力思考假发的问题。

    剧烈的药物反应和化疗副作用反复侵蚀着她的身体和神经,凌知雨什么也吃不下,每天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人越来越瘦,形销骨立,有时偷偷躲在被子里哭,有时望着晚上的月亮怔怔,精神几乎处于失控的边缘。

    她无数次扯着崔如霜和陈青絮的衣角,眼尾猩红,脸上满是分不清是汗还是泪的水痕。她身体抖如筛糠,目眦欲裂,恳求她们放过她,就让她死掉好了。

    每当这时,崔如霜会把凌知雨的头抱进怀里,泣不成声地安慰:“很快了,很快就没事了,我的小宝。”

    陈青絮就半跪在病床边,红着眼温声哄她,直到护士推下一针镇定剂凌知雨才能勉强合上眼休息。她的所有睡眠,几都在仰仗这样一针镇定剂。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会上演。

    ……

    三个月后。

    “小雨,今天天气不错,妈妈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崔如霜给凌知雨披了条厚毛毯,喂她喝下半杯温水,“最近你情况稳定,医生说可以适当活动。”

    凌知雨目光迟钝,慢慢转头看向外面蓝色的天空,盯着看了一会儿,缓慢地点了点头。

    瑞津今年的秋天来得比每年早,初秋的天气体感也比往常更冷些。即使外面还是绿草如茵,花团锦簇的,但温度已经没有展现出的这样美丽了。

    崔如霜触到凌知雨冰凉的手指,心疼道:“你在这等着,妈妈去取个暖手宝过来,很快的。”

    其实没有必要叮嘱凌知雨,以她现在的情况完全没办法离开外力帮助独立行走。

    ——哪怕是最简单的推动轮椅。

    凌知雨轻轻点头,半张脸窝在厚毛毯里,眯起眸子看太阳。

    她的视力越发不好了,现在的天空干净得像块刚洗过的蓝手帕,只挂着这么一个红彤彤的圆,凌知雨的视野里也只能觉着这太阳影影绰绰,看不太清。

    但她能感觉得,阳光的温暖实实在在落在她身上。

    凌知雨现在搬到了重症病区,楼里住的邻居大多是下不了床每天挂着呼吸机和营养液的人,楼下大自然赋予的别样的温情也就只有寥寥几人能感受到。

    凌知雨的视线从太阳移到旁边花丛,里面种着大片的雏菊,现在开得正盛,摇摇曳曳,温馨多情。

    她想要摘一朵。

    然而几个月没下过床的人,连手指都是苍白无力的。凌知雨勉强够到了花茎,肌肉里的力量四处溃败,根本无法与雏菊向下扎根的力量相抗衡。

    视线里忽然多出一只手。

    那只手带着黑色皮质手套,只轻轻一动,便摘下了一株雏菊花。

    “给你。”一个男声响起。

    凌知雨浑身一颤。逆光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他带着手套的手,而后是被圈在他指间的雏菊花,再到手臂上深灰色薄羊绒。她目光上移,定在处于光里的面庞。

    棱角分明,脸颊瘦削如刀脊,那双下垂眉眼里满是温和的笑意。他站在她面前,看着她,礼貌和疏离感明晃晃,清明坦荡。

    他风尘仆仆,踏光而来。

    “你好?”他见她没收花,温声说,“女士,你的花。”

    凌知雨条件反射地朝后仰想要藏进轮椅里,无果后又慌忙把头埋进毛毯。

    她现在这个样子丑的要命。头皮□□,细瘦伶仃,手背上布满泛青的针孔,那天她偶然看到镜子,吓得赶紧闪开。

    她就像一具行走的骷髅干尸,是这世间丑恶的怪灵。

    而他俊朗非凡,英姿绰约,站在那里微微倾身,黑色皮质手套沾着雏菊的味道,自成一派令人驻足的风景。

    凌知雨的手指死命地扒着轮椅滚轮,想要赶紧离开这里。

    轮椅纹丝不动。

    她的手指几乎要陷进轮胎里,还是没能离开这个地方。

    “你想去哪里,我可以帮你。”他见她不收,便把雏菊轻轻放在她的毛毯上,走到她身后握住轮椅扶手,“坐稳别动。”

    轮椅轻而易举地被推到更大的一片阳光里。

    凌知雨目之所及是医院的花圃,里面种着各种颜色的花,不远处的喷泉因为温度原因没有喷水,但只凭肉眼看也是赏心悦目的水泥石像。

    “谢谢。”凌知雨轻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周叙白。”身后的人稳稳扶着轮椅,回答得言简意赅。

    周叙白不认识她了。

    凌知雨迟钝了好几秒才消化完这件事。

    他像在去南京的车站刚碰到她时一样,保持着礼貌的社交距离,话不多也不少,完全不像在秦淮河上时,游舫里目光闪烁着问她为什么不爱。

    本来是高兴的事,她终于得偿所愿,一切事情顺着她所预演的方向发展,周叙白终于可以把她清除出他的生命。

    凌知雨却感觉到一阵久违的疼痛感。

    “你好,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就先离开了。”周叙白松开扶手,走到她身前,嘴角笑容未减半分,“你知不知道这里的神经科在哪里?我第一次来这家医院,迷路了。”

    凌知雨:“你是来看病的?”

    周叙白:“嗯,我有些健忘,朋友介绍我来这里看诊。”

    “那,祝你早日康复。”凌知雨勉强坐直了点,扯着苍白嘴角,“我在重症病房住久了,不知道神经科在哪里,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周叙白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重症?”

    凌知雨点头:“癌症晚期。”

    “……”周叙白收回脚步,拢起大衣,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其实我这病也是绝症,记不得人,相当于社会性死亡。”

    “比如你。”周叙白唔了声,视线细细扫过她,“大概用不了一个星期,我就不记得了。这还是你告诉我名字的情况下。”

    “……你该走了。”凌知雨偏过脸,没有继续话题。

    “我确实影响你晒太阳了。”周叙白满怀歉意地弯唇,“有机会再见面我们可以聊聊天吗?我总是一个人,有点孤单。”

    凌知雨艰难地斗争片刻,点了点头。

    “好,那下次见。”周叙白走了几步忽然停住,又转过身,“收好花,Daisy。”

    “……”

    Daisy吗,凌知雨看着腿上的雏菊花,轻轻笑了。

    他叫我Daisy。

    ///

    另一边。

    周叙白没有马上离开医院,而是从花圃另一边绕过,停在树荫里,看着阳光下的凌知雨。

    她瘦得惊人,眼神涣散,只有在看着那株雏菊花时,才勉强显现出几分年轻人的神采。

    他看见崔如霜拿着暖手宝小跑过来,看着她把那株雏菊从凌知雨手中抽走,看着凌知雨的眼神再度涣散迷茫,再没兴趣看花和太阳,只盯着被崔如霜随手插在轮椅侧袋里的雏菊花。

    直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周叙白才收回目光,匆匆从医院返回家中。

    他脱掉大衣,摘掉手上的黑色皮质手套,率先露出的左手无名指处,有一串红肿的花体英文:Zero is Rain。

    玻璃罐子里的五株雏菊干花还好好的摆在门口,他换好鞋后迅速踩着拖鞋走进书房。

    原本书房浅米色的壁纸上如今贴满了各种材质和形状的纸,纸上无一例外整齐划一地写着相同的内容——

    凌知雨,零零,我的爱人。

    周叙白哆嗦着手从桌上的小药瓶里倒出两粒药咽下,然后靠着椅背,反复强化自己淡去的记忆。

    他不知道该怎样记住凌知雨。

    那天凌知雨拿走了他的手机,周叙白很快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

    迅速而激烈的刺激过后,他发现自己的记忆似乎流失的更快。高铁站四处陌生的人群,那么多相同的面容,更是在加速他的遗忘。他只能一路紧盯着自己的文身,跑回家后颤抖着手一遍又一遍在白纸上写下凌知雨的名字。

    周叙白笨拙地,用最原始的方法,想要记住自己的爱人。

    于是纸片铺满写字台和地板,他在家闭门不出一个月,把墙壁也贴满了凌知雨的名字。

    当楚昭带着公司的探病任务和清理好的手机来周叙白家时,正好看见浑身散发着颓丧灰败气息的周叙白,手里拿着根细细的针,点刺左手无名指。

    针尖落在皮肤,又迅速穿透,拔出时血珠渗出,针尖又落在它相邻的位置上。很快,渗出的血珠连成一条血线,成了字母Z的上半部分。

    他站在白纸中间,用凌知雨的名字为自己搭建了一座囚笼。而他正在这囚笼之中,把爱人视作唯一能拯救他的神明。

    周叙白望向楚昭,目光摇摇欲坠。

    “凌知雨是零零,零零是凌知雨。”他喃喃,嘴里重复着说了上千遍的话,“她们是我的爱人,她们不想我记得。”

    “我不记得,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

    楚昭不忍心说什么,只把手机递了过去。

    周叙白连忙登录自己的微信,却发现好友列表里早没有凌知雨的头像。

    备忘录、笔记本、照片、甚至购买记录……一切的一切,都被初始化成最初的样子。

    她像一阵从没来过的阵雨。

    她仿佛从来没来过。

    周叙白身形一晃,把相册里的图片又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那页没有任何端倪泄露的截图。

    屏幕上的图片被截成正方形,只有几行短短的字,看不出出处,看不出与谁关联。

    “我路过你,像某片不知名云彩落下的一阵雨。”

    周叙白眼圈迅速红起来,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一行清泪从眼尾滑落。

    他轻声念。

    “希望你的世界天天晴朗,而我能成为一阵又一阵光临的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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