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春天似乎已经开始了，老胡同里的细杨柳安静地垂着，偶尔有两辆载着人的黄包车穿过。
鹿家大院内，一位鬓发轻挽、黛眉如画的女子身着水青色旗袍驻足于凉亭内，她的五官轮廓温润柔和，可她不爱笑，倒是衬托了她自身的清冷气质，无端生出了一种距离感。
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入眼的是一片春机盎然的向日葵。
向日葵永远向阳，它代表着源源不断的希望，云衿的希望。
时间唯一改变的是她的性格，原来娇气爱闹的性子早已变了个彻底。
在她看着向日葵出神时，一个丫头态度恭敬地走过来禀报：“少夫人，夫人找您。”
云衿回过神来，对着丫头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从小到大，鹿夫人都待她极好，如同亲生母亲一般，对于鹿家突如其来的不幸，她看的比自己透彻得多。
“小衿。”隔着老远鹿夫人就朝她招手，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慈爱，“过来陪我说说话。”
云衿覆上她的手，笑容温和了不少，“母亲。”
“这是我自己做的茉莉花茶，味道不错。”鹿夫人自顾自地给云衿泡了一杯茶，再次看向她时又轻轻叹了口气，言语间不乏有些心疼，“这两年苦了你了。”
相处了这么多年，她知道眼前的人内心很要强，但一个人站久了难免会眼红害怕，等一个人等了多年，实属不易。
云衿品了一口茶，笑着摇头，“不苦。”
“等了这么久，你……”有些话她说不出口，但她又答应了某人，所以她不得不提。
云衿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敛了敛神色，眸光清澈明净，“风有约，花不误，岁岁年年不相负。”
他们约定好了要永远在一起的，从做出选择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没想过要和那位小少爷分开。
这个时代埋葬了太多人的誓言，她非要挖开那些废墟寻找她唯一的信仰。
鹿夫人怔了片刻，随即笑了，她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而后轻轻点头，“好。”
你是最了解她的人，你明知我根本劝不住她，所以你快醒过来吧，她真的很需要你。你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已经很久没有真心地笑过了。
从鹿夫人房里出来以后，云衿眼眶霎时红了，她忍了又忍，用鹿晗以前教她的方法把眼泪憋了回去。
太可恶了，难道他一点都不想自己吗？连梦里都舍不得来一次。
罢了，雨终究会停，雾终究会散，没有什么是她等不起的。
毕竟她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呢。
心之所向就是光的方向，她会一直跟随自己的内心。
——
东南角的阁楼，云衿在书房内认真地看着账本，只有和爱人同在一处，她脸上的笑容才会多些。
在情绪无措的时候，一类人会完全躺平让自己的大脑处于放空的状态，而另一类人会使自己忙碌起来让自己短暂地忘记悲伤，明显云衿属于后者。
墙上挂着的老式钟表似乎有着催眠的效果，她今天在对账的时候难得发了一会儿呆，思绪不集中加之钟表嘀嗒声的影响，她打了个盹儿。
太阳西沉，光线慢慢变淡。
向日晚，声声慢。
北平城外的那棵老银杏上片片银杏叶飘落。
恍惚间，屋内响起了一道低哑的男声，像是在碎碎念……
“你瘦了好多。”
“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这么撑着脖子不酸吗？”
“是不是又没吃晚饭？”
云衿慢慢睁开眼睛，在看到屋里熟悉的人影后，她按了按早已发麻的手，脸上除了淡淡的幽怨并无其他，“这么久了，你终于舍得来我梦里了啊。”
鹿晗走上前揉了揉她的发顶，眼里带着浓浓的情意，“院子里的向日葵我看到了，很美，和它的主人一样。”
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原本成熟的面孔仿佛一时间又多了些稚气。
云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口吻轻柔，“我学会了一首新的曲子，你要听吗？”
鹿晗并未回话，只是笑着给她拿来了小提琴。
音落的那一刻，他为她鼓掌，“很好听。”
一时无话，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最终是鹿晗先败下阵来，他垂眸问：“我在信中说希望你做一个自由又快乐的人，你为什么要等我？”
云衿把小提琴放在案台上，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鼻音，“你不在身边我没办法快乐，我不认为等你是一种束缚。”
抬头看去，他那双深色的瞳孔如同黑夜般宁静却让她无比心安。
鹿晗往前走了两步，在她身边半跪了下来，柔声问：“你知道我第一次吻你是在什么时候吗？”
“成婚那天晚上。”云衿不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既然他问了，她倒也回了。
鹿晗久久凝视着眼前的人儿，眼底的情意如海水般波涛汹涌，他摇头：“第一次吻你是在你十七岁生辰宴的那天，用我的眼睛。”
“在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里，是用我的心脏。”话音刚落，他起身吻住了她的唇，眼前人是朝思暮想之人。
意中人是心上人，心上人是眼前人。
在云衿愣神的时候，鹿晗抓着她的手勾住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将自己所有的思念都融进了这个吻里。
她不想做任何思考，只是本能地想抱住他，梦境转瞬即逝，下一次不知道是何时了。
半晌后，鹿晗直起身，声线温柔，”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
几乎是在他转身的瞬间，云衿伸手拉住了他的手，眼中透露着不舍和无措，“别走，你再陪陪我，待会儿梦要醒了……”
一时间，密密麻麻的痛感涌上了心头，鹿晗引着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嗓音干哑：“这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
云衿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双唇张了张又说不出话。
时间静止了几秒，泪水在那双清冷的眸子中慢慢累积，意识到这不是梦的时候，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他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他道：“我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忽然间，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涌上心间，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鹿晗的手腕上，云衿带着哭腔说道：“你太过分了，你凭什么……凭什么……”
鹿晗把她揽进怀里，只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发泄心中的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云衿止住哭声，心情也平复了下来，她说：“有时候我确实很心疼自己，但更心疼你，别丢下我了。”
“好。”这一个字包含了千言万语。
云衿擦拭了一下眼泪，心情轻松了一些，“我去找家庭医生。”
鹿晗拦住她，道：“我没事了。”
“好，我去找家庭医生。”云衿根本不听他的话，转身出了阁楼。
借着昏暗的灯光，鹿晗注意到了侧方书桌上摆放着的画像，他走近观摩，竟发现那一张一张画的都是自己。
不用想，这肯定都是出自他夫人的手笔，他弯着眉眼，小声道：“我夫人果真多才多艺。”
——
阁楼里围着不少人，一个洋人医生拿着听诊器，在替鹿小少爷细细检查身体。
他的眉头一直蹙着，云衿站在一旁十分紧张，“他的身体现在怎么样？”
“我只能说这是奇迹。”医生放下听诊器，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神色有些难以置信，“鹿小少爷的各项指标已经恢复正常了。”
“只不过躺得久了，需要静养，切莫劳神。”
听到这，云衿的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直到现在，她仍然觉得这个场景不真实。
一旁站着的都是关心他的人，此时此刻难免也红了眼眶。
待房中人都离开以后，云衿给他倒了一杯水，“我让厨房做了吃的。”
鹿晗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想错过你，也不想把人让给别人。”
云衿瞥了他一眼，表情生动了些，“你之前想让我改嫁？”
“万一我……”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云衿捂住了嘴。
云衿定定地望着他，语气严肃，“不许说。”
鹿晗把她的手拿下来紧紧握着，溺声哄道：“好，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夫人的。”
云衿把手抽回来，耳垂微微泛红，“油嘴滑舌。”
鹿晗忍了一会儿，话题转了一个方向，“刚刚的那首曲子你好像有两个地方拉错了。”
虽然他没听过这首曲子，但有两个转音确实有问题。
他说完又诚实补充：“但还是很好听。”
云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淡淡道：“那是我无趣的时候胡乱编的。”
鹿晗瞪大双眼，但又在下一瞬恢复了平静，“衿衿学东西本来就快。”
小提琴如此，绘画也如此，不愧是才女。
……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云衿眼含笑意，静静地听着她的小少爷讲述梦境，她心中的坚冰也在慢慢融化。
其实很多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再坚持坚持，就过来了。
就像现在，她等的人终于等到了。
“你想不想去看海？我陪你去。”
“嗯。”
“你不是说你想养狗吗？我们改天去买。”
“嗯。”
“我想踢球了，你可以陪我吗？”
“嗯。”
“你……喜欢小孩儿吗？”
“嗯……”
低头看去，怀里的小人双眸微闭，嘴角噙着笑，似乎是睡着了。
鹿晗在她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声音轻柔：“睡吧，我会一直在。”
——
国内局势慢慢向好，一个月后，鹿晗接手了家族的生意，昔日的小少爷成为了鹿家的实际掌权人。
鹿晗从小学习能力就强，适应能力快，处理家族事务并不是什么难事。
鹿父得到消息的时候心里松了一口气，接手生意是个好事，自己的亲生儿子，总归希望他平安。
上次的战报机密多亏了他……该死的汉奸走狗，简直就是畜生！
他儿子是个好样儿的，他为此感到骄傲。
鹿家，书房。
座上西装革履的男人扶了一下镜框，而后抬眼问了一下旁边站着的人，“夫人现在在干什么？”
站在一旁的男子恭敬回话：“夫人在小亭里画画。”
“备车，晚上去传奇商馆。”鹿晗摘了眼镜，交代完后就往外走。
小亭距书房近，没走两步就到了，云衿画画过于投入，以至于没有发觉身后站了人。
又过了一会儿，云衿举起画细细欣赏了一番，“真好看。”
“是人好看还是画好看？”鹿晗弯腰问他，声音格外的撩人。
“人好看。”云衿眼尾上挑，话说得实诚，“你忙完了？”
“忙完了。”鹿晗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又问：“晚上陪我去个晚会？”
云衿微微侧头，“那现在去换衣服？”
鹿晗替她把画收起来，温声道：“好。”
云衿穿了一件天鹅绒礼服，肩膀裸露在外，颈间有项链点缀，一头卷发垂落在腰间，真可谓是一个美人。
“很美。”鹿晗的眼神格外宠溺，“倒舍不得你出去了。”
云衿坐在镜子前带耳坠，眼光温和，但嘴上却是个不饶人的，“那哥哥有着这上等容貌，我自然也是不愿意让哥哥出去的，万一哪家姑娘溺了去，争着讨要姨太太的名分，我可怎么办。”
鹿晗把人框在怀里，笑道：“不会，我心小，只能装下你一人。”
云衿笑而不语。
晚会上，最吸睛的莫过于鹿家新上任的掌权人和他的小娇妻了。
鹿小少爷接手家族生意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北平城，晚会上来攀谈的人不在少数。
云衿这边同是如此。
中途，她胃不舒服去了趟洗手间。
鹿晗的注意力有一半放在了云衿身上，看到她离席自己也跟着过去了。
人出来后，鹿晗急忙问：“怎么了？”
云衿摆摆手，“有点想吐。”
“吃错什么东西了吗？”鹿晗轻拍着她的背，面露担忧。
云衿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随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勾唇道：“可能是你要当父亲了吧。”
“这和我当不当……”后知后觉，剩下的半句话被卡在了喉咙，鹿晗瞳孔倏地放大，他试探着问：“你有身孕了？”
云衿点头：“嗯哼～”
鹿晗又问：“我要当父亲了？”
云衿再次点头：“你要当父亲了。”
鹿晗看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他牵起她的手，道：“我们回家吧。”
云衿迟疑了一下，“外面那些……”
鹿晗直白道：“我没有合作的人选。”
表面功夫，他懒得做。
云衿轻轻“嗯”了一声，眼中点点繁星，“那我们回家。”
有保镖伴随，两人走得十分顺畅。
出宴会厅以后，云衿抱着鹿晗的手臂撒娇，“哥哥，我们走回去吧，反正又不远。”
鹿晗根本没有犹豫，他应声：“好，依你。”
保镖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
走了一半路，云衿停下了脚步，她抬眼看向旁边的人，眨了眨眼睛，一副单纯无害的小白兔模样，“哥哥，我走不动了。”
“行。”鹿晗对她是万般的纵容，他拦腰把人抱起，步伐沉稳，“大小姐，我抱你回去。”
云衿懒懒地阖上眼睛，嘴角的弧度止不住的上扬，“嗯。”
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经过万千战士的浴血奋战，中国迎来了春天。
民国三十四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民国三十八年，即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七日，北平正式更名为北京。
同年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统治中国长达三十八年的“中华民国”悄然过去。
中国结束了一百多年来被侵略、被奴役的屈辱历史，真正成为独立自主的国家。
举国同庆，共祝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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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新年，鹿家大院极其热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爸爸快救我！”一个和鹿晗长相极为酷似的小奶娃牢牢地扒着他的大腿，急得面红耳赤，“妈妈要来打屁股了。”
鹿晗看着裹了全身面粉的亲儿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诺诺，你妈在你身后。”
下一秒，抱着他大腿的小儿“噔噔噔”地跑开了，头都不敢回。
这么一唬，当真唬到了？
啧，他老婆这么温柔，干什么要怕？
晚饭过后，两口子出去散步，鹿晗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束向日葵，“新的一年也要永远向阳。”
云衿笑着迎过，嗯，鹿少包的花束越来越漂亮了。
鹿晗轻声唤她：“衿衿。”
云衿牵着他的手，对他的话永远都有回应：“嗯，我在，”
鹿晗认真地说：“我重新追你一次吧，我重新追你一次。”
时间没有改变什么，只是让他们更加相爱了。
年少的遗憾终于可以慢慢弥补。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被无限拉长，云衿“嗯”了声。
你看，枯木逢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