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雨，偏爱在翻滚的热浪里不请自来。
覆在南中顶上这片天空，半分钟前还艳阳高照，此刻却只见湍急的灰白水线密密垂落，偌大的校园都湮没在了混沌里。
有几滴不识相的雨珠飘溅到了脸上，颜楚往后退了两步，挨近高三教务室门口，她垂眸继续回复手机里接连不断的信息。
才分神看了眼雨幕，未读消息就更新了数十条。
其中有一半是远在大洋彼岸的妈妈颜雪莲发来的语音。
“小楚，我和你伯伯已经到澳洲了，参加完婚宴，我们大后天就能回南宜。”
“你在学校见到班主任了吗？他之前联系我说想单独和你聊聊。”
“记得遇事别委屈自己，有什么情况及时和我们联系。”
……
消息琐琐碎碎，都是些家长老生常谈的叮嘱。
颜楚听完随即敲下回复。
颜楚：【班主任临时有会，让我在办公室等他。】
颜楚：【您和林伯伯可以在那多玩两天。】
颜楚：【放心，我一切好。】
发完没见有后文，颜楚先点开了佟婳的消息。
和退休教师颜雪莲朴素的表达方式不同，少女佟婳的聊天风格一如既往花里胡哨。
颜楚指尖娴熟地上滑，掠过了一串表情包。
终于在第三屏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正文。
佟婳：【友友，话说，你在新学校还好嘛？】
佟婳：【呃，突然觉得这问题有点蠢，你怎么可能不适应。】
佟婳：【您毕竟是能在我大附中地狱班存活下来的人才啊！】
佟婳的性格如脱笼之兔，跳跃很大，她说话经常想一出是一出，还喜欢自言自语，认识这么多年，颜楚早已经习惯了。
女生明净的脸上表情浅淡，浓长的睫毛微压着，好像所见所闻都事不关己，她唇畔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弧度。
清冷的模样看着有些漠然，但实际上，佟婳已经是颜楚最亲近的朋友了。
颜楚和佟婳原本是对门邻居，都住在南宜大学教师公寓。上个月，因为颜雪莲再婚，颜楚便跟着她从城北乔迁到了城南，住进了颜雪莲的富商丈夫林忠贵家。
为了上学方便，颜楚顺带转到了新家附近的南宜实验高中就读。
南中的学业水平虽然整体不如附中，但也是省内排前列的重点学校，而且因为有知名企业家顾英成的家族基金会赞助，南中校园的软硬设施都充分体现了财大气粗的特点。
颜楚选择转学来这，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看上了这里恢宏的图书馆。
原先颜雪莲怕颜楚不适应新环境影响到学习，本打算等她过了高三这年再搬来，但颜楚拒绝了。
她并不希望颜雪莲因为顾虑自己而要和丈夫分居。
更何况，颜雪莲最担心的问题，对她其实没有影响。
佟婳方才形容的夸张却不无道理，颜楚原先在的附中培优班是省内顶级尖子班，不仅生源筛选严苛，培养模式也是高强度的。
她在那样高压的环境里经历过千锤百炼，还没被淘汰出局，适应能力可想而知。
指尖轻点键盘，颜楚刚想回复佟婳，对方的消息又先一步冒了出来。
这孩子的语气看起来比之前还激动：【噢噢噢，对了，讲到南中，我突然想起以前领队来过我们附中比赛的那个大帅哥，你还记得吗？】
几乎没有进行思考，颜楚心里便有了答案。
因为一直以来都对交际没兴趣，所以她不会刻意去记人，连附中本校的同学她都不记得几个，更别说外校偶尔过去的。
看着屏幕上源源不断冒出的花痴小黄脸，颜楚本想直接回个“没印象”结束对话，佟婳却已经自顾自地开始揭晓谜底。
佟婳：【号外号外！我说的那个男生就是——】
话没看完，一道洪亮男声从走廊边上突兀插入。
“顾翊，不好意思啊，我刚在开会，才看到你电话。”
听出是班主任黄良仁的嗓音，颜楚收起手机，转头往一旁看去。
楼梯拐角，有个身材浓缩的中年男人举着手机大步走来。
两人目光隔空对上，黄良仁脸上松弛的表情瞬间收了收，他把手机拿远了些，温声朝她示意：“你先进办公室等一下哈。”
办公室这会没有别的老师，颜楚走近两步，脚步就停在了门边。
门边的墙面有一块师容镜，澄亮的镜子倒映出她高挑的背影。
少女白衫黑裙，乌发垂肩，旁穿而过的晨风融着桂花的香气，把她的百褶裙边带得轻轻摇摆，底下拂露出一双长腿纤润莹白。
仿佛青春电影的一帧，这幅画面清新而又唯美。
只可惜，背景音是黄良仁抬高八度的违和大嗓门——
“请假？怎么了？”
“呀！你别乱解读老师的意思，我是说过要高效学习，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高效的时候就可以不学习！而且明天有考试，你难道不打算来参加？”
“‘故意！’，你小子就没反思过自己这么聪明为什么还总和第一差有距离吗？”
“什么？第一没什么了不起？嗬，有本事你先得一个再说！”
……
办公室门窗大开，这通电话颜楚毫无遗漏地听完了。
虽然没听见那边同学的讲话，但从黄良仁的回应中，她已经足以推断出对方是个什么形象。
高三开学头天就打算请假弃考，还大放厥词看不起第一。
显而易见，这位同学即使真有点水平，作风也基本是比较浑的。
颜楚性情冷淡不爱张扬，这位未曾谋面都能感受到放浪不羁的“故意”同学正好与她相反，也和她曾经接触过的其他同学都不太一样。
但，即便如此。
这一切也与她无关。
对男生，颜楚向来没有兴趣。
平视着迎面墙上的一副锦旗，她不露声色地终止了思绪。
黄良仁这时走进来看到颜楚，他脸色一扫先前的复杂，堆起了饱满的笑。
“站着多累呀，刚不是让你在里面等么。”黄良仁和声和气地讲着，边指了指一旁的沙发，态度热情得像推销员。
颜楚走过去坐下，没解释什么，她正视着班主任，目光平淡镇静，比起初来乍到的转校生，她无形中散发的气场更像上面来视察的领导。
黄良仁下意识笑得更认真了些，眼角的纹路多了几丝拘谨。
之前来办转学手续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有过接触，但那时太仓促，黄良仁没有能好好看看颜楚。
常言道人如其貌，黄良仁觉得，对他这种只带过两届毕业班的新手班主任来说，在尚不了解新同学的情况下，从外表入手还是有点必要的。
倒好了一杯温茶，黄良仁推过杯子时，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眼前少女。
颜楚端坐在沙发一侧，她身姿很正，视线也不偏不倚，言行举止都算妥帖，乍一看挺像个标准优等生。
可她的相貌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
迥异于规矩的作风，颜楚的长相实在招摇，尤其是眼睛。
她的眼型既长且翘，虹膜是冷茶色的，色泽澄明透澈，像静置在白瓷杯里不知春，无疑漂亮极了，但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大多数女生柔美无害，颜楚的外表是具有攻气的。
小而精巧的脸孔，骨骼感很强，五官弧线精致而又锐利，天然显出了几分雌雄莫辨的英气。这种气质中和了她眼尾勾挑起的魅，当她不苟言笑时，唇角微微向下，更显得难以驯化，不会讨好。
加之皮肤白到近乎透明，这种薄凉的色调，令颜楚无形中总散发着。
——冷淡，厌世，别惹姐。
饶是桃李满天下，黄良仁以前也从未见过这种风格的学生。
陌生感让黄良仁不由对新同学提高了几分警惕。
他屏息看着颜楚垂眸拿起茶杯，然后不知为何，明明没感觉自己对她有所冒犯，但黄良仁却觉得，颜楚手上的这杯水搞不好下一秒就要泼到他身上！
这般想着，黄良仁几乎是下意识就闭起了眼睛后仰。
这防卫生硬且突然，像正剧里乍然插播的鬼畜广告。
“……”
颜楚端杯的手微微一顿，略感诡异，她不懂班主任在想什么，但更懒得去琢磨，所以最后还是看过且过，只若无其事地抿了点水。
过几秒，黄良仁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本来想解释两句找回场面，可又发现颜楚根本不在意，男人轻咳了两声，想想还是直接说回了正题。
“嗯……学校和咱班的情况呢，差不多就是你来办转学手续时老师介绍的那样，总之是个优秀上进的集体。待会老师带你到班里认识一下同学，你去前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颜楚从前在附中的日常就比较单调，来来去去基本围绕着学习，因而换了新的环境，她好奇的事情也几乎没有。
颜楚安静无波地摇了摇头。
满腔热情的黄良仁稍微有点被打击到，但又怕啰嗦惹人烦，掂量过后，他便只浅浅地问：“那你在班群看到明天预热考的消息了吗？”
颜楚即将转入的高三(1)班有个信息群，黄良仁之前把她拉进了。
“嗯。”颜楚放下水杯。
“好，”仿佛在泄露天机，黄良仁压低了声音才继续，“其实明天安排这场考试，主要是为了提升大家备战高考的紧张感，所以题目难度会偏大，一时的分数高低你不用太在意。”
“嗯。”颜楚表情纹丝不变。
“……”
黄良仁本来还准备好了一番温馨提醒想借机套下近乎，但见颜楚反应这样泰然，他突然不知道还能讲啥了。
气氛出现了单方面的淡淡尴尬。
幸好没过多久，茶几上的手机就密密振动起来，打破了这片沉默。
见是家长来电，黄良仁马上拿起接听。
他手机的通话音量不小，这个距离，颜楚能听见另一端的说话声。
“北校门”、“我儿子”、”骑车“、“被撞”……
几个词连环钻进耳朵里，伴随着班主任明显变凝重的表情，颜楚不难猜出发生了什么。
果然，过了两分钟。
黄良仁挂断电话，匆匆站起身便说：“我们班有个同学出了点紧急状况，老师得赶过去看一下。你再等等，待会我找个班干带你去教室。”
早点晚点颜楚都不在乎，她起身应声：“您先忙。”
黄良仁出门后，办公室里又没其他人了，颜楚不再停留，她拎着包走出了门外。
夏天的雨总是来去匆匆，这会已经明显小了不少。
颜楚站在走廊上，左右没别的事，她拿出了手机继续看佟婳发的消息。
关于之前那个所谓的大帅哥，佟婳不请自来地给她进行了介绍。
佟婳：【我说的那个男生就是顾翊啊！】
佟婳：【去年校际篮球联赛，他代表南中来过附中，还得了MVP呢。】
佟婳：【而且当时我们仨还闹了个大乌龙，超囧的，你真不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