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暑,京都荷香满城。
时浅知摇着走进鼓院对面的茶楼,慢慢走上二楼,瞧见窗口边坐着饮茶的清贵公子,他面上显出些无奈,走对那人对面坐下:“席少卿,你一请我吃茶,我心肝儿都抖。”
“二公子若要替在下省钱,在下自然也十分乐意。”
时浅知叹了口气,唤来小二,张口道:“来一盏晚来春。”
席阳伯抬眼:“换碎春雪。”
碎春雪价高。
即便不是花的自己的银子,时浅知犹是心疼得砸舌。
“当日御书房中,若非二公子,此案也不会这么顺利。”
时浅知摆摆手:“与我何关,我不过是说了个乐子,做主要查的,是陛下,即便真论起来,能影响陛下决断的,也是宫中的那位贵人,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席少卿是如何劝动我嫂嫂入宫的,我嫂嫂最不爱进宫了,若非嫂嫂出面,那位贵人不会说出那番话的。”
这天底下,只一人能影响天子的决断。
便是皇后。
而能影响皇后的。
也只一人。
柳简。
“我不曾劝,是柳娘子自己要去的。”他的目光落在远处:“也许是他的缘故吧。”
时浅知的视线跟着看向楼外。
鼓道之上,一位身着蓝色衣衫的小公子站在登闻鼓前,手指划过鼓面,惹得守在登闻鼓附近的小吏频频朝他注目。
鼓院门口忽打开,有一身着紫裳的女子从内走出。
女子走出的一瞬,小公子便收了手转过身去瞧她,然得了那女子的回视,他却又转了身,背对了她,只向着一旁跟着的小仆挥挥手,似乎是指使着去搀扶于她。
瞧得这一幕,时浅知扑哧笑出来:“听说,周家这位小公子,自己个儿先是倒在床上个把个月,等能下榻,便偷摸着去牢里瞧林录事,还每回都是趁人睡着了才敢进去,这都几个月了,案子都查清了,他还没这般别扭呢?”
席阳伯不似时浅知这般好瞧乐子,起身付了茶钱:“在下还有琐事,茶就不陪二公子喝了。”
回回如此,时浅知倒觉得自己这户部侍郎做得太过轻松了些,当下也想起身回户部,可一想到碎春雪之价,又顿了动作,笑容勉强:“无妨无妨,席少卿请便。”
席阳伯走后,他继续看着鼓道之上别扭的三人,摇头叹道:“这世事呐,果真就讲个圆满。”他的目光落到一处,又唏嘘:“可惜圆满的事少,世事多残破。”
在鼓道之外,庞乐一人站在那儿,在林禾景看过来的那一瞬,手足无措几乎当场便想避去。
可到底是忍住了。
林禾景脸上笑容僵住,一瞬后回头去看周棠错,在见到周棠错别扭移开目光后,她有些迟疑,却又见周棠错重新将目光放到了她身上,虽未开口,却没有再避开与她对视了。
林禾景便又笑起来,她慢慢走上前,在庞乐面前站定:“庞公子。”
“对不起。”庞乐目光生痛,无比艰难的开口:“我不知道,我爹爹当年会做哪样的事。”
当日天子允首查案后,大理寺少卿席阳伯“恰巧”入宫,时浅知又“恰巧”提及御史台无权查案,席阳伯主动应承此案,自至大刀阔斧两月余,将林夏一案从头审到尾,一丝一毫都不曾放过,终于凭着旧年遗落的一本帐薄查到了可证林夏清白的关键证据,此后一股作气追查到当年两层赈灾银的下落,那两层赈灾银,由一名官员转手给了江州附近的数十位商户,购置米粮、药草之余。
而与幕后真凶合谋盗出赈灾银、从而嫁祸林夏贪墨的那位官员,便是当年同往江州赈灾的庞兴言。
那两层赈灾银本是真凶使庞兴言打点上下,但庞兴言私自昧下,而暗集商户购买赈灾物事。
如此再加上当年案后所谓追回的赈灾银,他们似乎除了杀掉了一个林夏、以及使江州百姓多受一月水患之忧,其余什么都没有落下。
这样莫名的事,在旧年党争之中,数不胜数。
林夏没有错。
若真要追一个原因,那只能是因他没有站队。
而恰巧,主理江州水患的人,需要有一个强大的依仗,那样才可以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可林夏有什么呢?
他只有与京中工部同僚一起研究出来如何治水的法子,只有在那种情况下,仅能自保、除了离京的那一日再得到他消息就是死讯的几位好友。
所以他只能不甘心地死在了离江州仅有一日路程的湖川,所以他死后的十八年,他那个好不容易存活下来的女儿失去了林河安这个名字。
当年的林夏没有错。
而当年的庞兴言亦没有错。
怀有一腔爱民热血,在明知主理水患的上司根本不可能妥善顺利地完成赈灾,他选择以舍弃自己心中正义,身入黑暗,为百姓挣一个生机,也许当年他昧下赈灾银后,便已经做好被那群恶鬼抽筋剥皮的准备。
可使他意外的是,他活了下来。
六百年君子世家的名声使他结识了那位先生,自此再无人敢威胁于他。
那个案子之后,他安安稳稳活了十八年,看着他的乐儿从小小的人儿长成端正有方的君子,看着大黎从腐朽走向强盛,这离他心中的盛世越来越近,如今的朝局,才是林夏那样的人该任职的朝局。
可惜,林夏生不逢时。
而他十八年前以命偿命的英勇也渐渐消散,他不愿死在盛世之前的黎明。
可他忘了。
太阳到来,便预示着黑暗的消散。
他是从阴诡泥沼里走过的人,身上带着的黑暗终要拉着他进地狱。
从他答应盗出五层赈灾银的那个晚上,他庞兴言的一生就已经定下了。
而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将带着他的恶名,愧疚地度过一生,再不敢看一眼心爱的女子。
林禾景静静地望着庞乐,她至京都两年,见过不少世家公子,各种各样的性子,可只有庞乐,配得上纯善二字。
林禾景甚至有时从他的身上能瞧到周棠错的影子。
所以她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他二人的关系会变成现在这般。
林禾景看着他眼下的青灰,温声开口:“庞公子,当年的事,与你没有关系,你不欠我这声道歉,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
庞乐心中酸涨,却也再说不出旁的了:“林姑娘,我许诺于你,日后无论你有何为难事,尽可寻我,绝无推辞。”
“何必日后。”林禾景道:“今日便有一事要请庞公子应允。”
“姑娘请说。”
林禾景道:“振作起来,然后忘了你我的相识,忘了你我的恩怨,就当我们不曾是朋友,就当你我的父辈也从不曾有过来往。”
庞乐一愣,一瞬便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他退后一步,合手向林禾景深拜:“好”。
一直敬仰青山,可青山崩塌,他要如何自持?
林禾景说,她有一事相求。
求得是他振作,要他忘记青山崩塌,要他自当青山。
庞乐离开后,周棠错酸溜溜地凑上前来,依旧不开口同她说话,只这会没要陵游扶着她,而是自己搀着她的手,将她扶上马车。
马车之上备了软褥厚垫,在牢中未曾养好的身子在这样的软和之中,也未有不适。
林禾景在京都养了一个月,直至周棠错觉得她完全养好,才停了她每日苦兮兮的药汁。
林夏案昭雪之后,京都确热传了几日,多是惊叹冯家人竟参与到陷害官员的案子之中,而被昭雪的林夏只是被顺带着谈起,而几日之后,便又有新的事占据百姓的茶余饭后,陵游对此很是不满,暗觉得此事不公。
“若是昭雪没有意义,那少夫人的这两年余,算什么呢?爷您为少夫人做的,又算什么呢?”
周棠错正在琢磨方子,没空追究陵游这突然间的愤慨,道:“昭雪怎么会没有意义呢,禾禾可以光明正大的说自己的父亲是林夏,那些记挂着他的故人,也会因他的沉冤昭雪而庆幸多年的信任与坚持,这意义多么重大啊。”
“可是外头那些人……”
周棠错停了笔,抬头道:“真相对大多数人就是没有意义的,它只对关心它的人有意义。”
也正因为少数人的坚持,它才显得那样的可贵。
周棠错将方子改改画画,最后又新择了一张纸又誊抄了一遍,吹干墨,叠好放到袖里,唤了发呆的陵游道:“随我将方子送给柳道长,再去大理寺接禾禾,明儿回江州,终于要离开京都了。”
天下繁华就看京都,可周棠错就是不爱京都,总觉得这人来人往的总是教他无法对此地生出熟悉,相识与离别都太过迅速。
像他们这样念旧的人,京都留不下他们。
林禾景今日往大理寺,便是为辞去录事一职。
陵游小跑着跟上,追问周棠错他一直纠结的问题:“爷,您今日还不打算与少夫人说话吗?”
“嗯。”
“那您什么时候才愿意同少夫人说话?”
“明天。”
“可您昨日就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