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宫宇楼阙间盏盏灯笼高高挂起,灯树相继绽放。
高阔大殿内,歌舞升平,乐声阵阵,壁顶盛放着海浪般繁多的夜明珠,将整个大殿照应的如同白昼。
一水儿的婢女们弯着腰肢,徐徐而入,替两侧的朝廷重臣添酒上菜。
往日在殿内吵的口水飞喷的大人们笑容满面,热络又亲切的与同僚交谈,语笑喧哗,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御史中丞周取之坐在左侧中段,安静的吃着菜。
他不久病了一场,瘦的形销骨立,纵使出门前系紧了腰带,衣袖衣领处依旧显得空荡,好好一只金鱼袋被他弄的跟吊了只死鱼般,无力的挂在腰间。
云麾将军彭昭然跟同僚敬完酒,一眼就注意到他。
周取之还是板着张脸,眼角垂着,脸上又带着病气,乍一看很是阴骛。
今日是陛下神诞,朝内休沐三日,天牢大赦,全城都捬操踊跃、鼓乐喧天,他摆棺材脸给谁看?
彭昭然狠狠一皱眉头,看在自家兔崽子和他家儿子玩的好的份上,重重一咳,见他终于搭过视线,露出一个自认为亲切又温暖的笑容:“周大人,吃好啊!”
周取之回了神,朝他一笑,把酒喝了。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同为武将的蒋清川见周取之又把头低下来,才对彭昭然道:“别烦他了,他儿子出事了。”
彭昭然面色一变,粗声道:“你混说什么,棠与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他家小崽子亲自把人接回来的。
蒋清川‘啊呀’一声:“是老大,老二好着呢。”
彭昭然更是糊涂。
周取之的大儿子早在八年前就因病去世了,死了的人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这事不好张扬,蒋清川纠结了会儿,凑过来低声道:“今夏暴雨,山里塌了,周棠直棺材露出来上月才发现,一身骨头被野狗叼的只剩头了。”
彭昭然大惊失色,几乎就喊了出来:“什么!?”
刹那间整个大殿安静下来,蒋清川悔的肠子都青了,盖着彭昭然那张大嘴往边上推,彭昭然也晓得怕,自己捂着自己低下头。
一片静谧中,何大监尖利的嗓音如透云霄:“宣御史大夫周取之,上前。”
对面的周取之匆匆放下筷子,拿了巾帕擦嘴,而后站起来飞快地整理仪容,踩着红毯,一步步走远。
百官案首,陛下素发银鬓,盖因少年习武,虽已年逾五十,却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他还在吃菜,旁边的七皇子先笑了起来: “周大人,父皇刚刚还在说你呢。”
虽然娶了郡主,但周取之本身面圣并不算多。
秉承无过便是功的信条,他忐忑地跪了下去,向陛下行大礼。
宴席间又恢复了热闹,周取之低着头,即使没有抬头,他也能感觉到投射在头顶那束死寂的、质询的视线。此间充斥着的压迫感,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来。
瞧着他几乎要埋在地上的头颅,陛下将筷子放下:“起来吧”
小太监很有眼色的搬了个小绣墩放在一旁,周取之起身后不安地坐下。
一旁的太子亲切的问:“周大人,听说棠与在淮州摔了腿,被个姑娘救了。”
周棠与的母亲是卓王家的凌如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与皇后、陛下自幼相识,感情深厚。成亲后多次被召进宫,同宫内的后妃、太妃时常见面。
周取之道:“多谢殿下关心,这孩子不懂事,微臣已经责罚过他了。”
陛下在边上轻哼一声。
周取之背后立刻沁了汗水,
七皇子哈哈大笑:“皇兄你可不知道,霓思那丫头听说棠与被打,跑来找郑娘娘哭呢。”
郑霓思是郑贵妃的亲妹妹,今年十六,未婚。
太子殿下听出了七皇子的弦外之音,轻飘飘扫了他一眼。
郑贵妃出身商户,因美貌被陛下看中,入宫快十年了,郑家也攀着她富贵了十年。
要说出身决定眼界,得了甜头后,郑家不想着如何培育子侄,反而一心想复刻郑贵妃的成功之路,将家里其他美貌的女儿嫁到皇家。
郑霓思算不上绝色,倒也姿容动人。
他原本以为是备着下次选秀,不知道老七说了什么,郑贵妃居然舍得拿她出来搏。
不过周家毕竟一门三官还是皇亲,郑贵妃多年无子,听劝点也是应当的。
只是他和老七对立,万万不能让他如意。
太子殿下忽而一笑:“‘管教子女需严,考验品行需苛’,若不是周大人用心,周家怎么会出两位少年进士。”
七皇子的笑意略略一僵。
他立刻莞尔一笑:“皇兄,说的是。不过棠与自己也用功,四岁就开蒙……”
太子殿下一般不打断别人讲话:“四岁开蒙的是棠直,棠与五岁半呢。”
七皇子:“……”
他一扭头,冷了脸:“我怎么记得,就是棠与呢。”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周取之。
周取之:“……微臣也记不清了。”
七皇子明显不满,但思及今日打算,还是按耐住了。
“是谁都无所谓了,棠直去了也好些年了。”太子殿下叹了口气,无边惋惜:“若是他现在还在,必定是国之栋梁。”
在座之人闻言,皆为叹息。
那是他最骄傲的孩子。
周取之嘴角扬起一道浅淡到微不可闻的笑,脑子又闪过混在脏泥里的几根骨头,心脏针扎般疼起来。
“可惜湘湘了。”
太子殿下状若无意的添了一句。
护国大将军之女尹湘,周棠直的未婚妻,二人原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惜天不遂人愿,周棠直英年早逝,她的婚事也落下了。当然,除此之外,她还是太子妃的亲妹妹。
七皇子猫儿般警惕起来,眯细了眼:“皇兄,尹小姐年方二十三了吧。”
跟周棠与一年生的,他府里的妾这年纪女儿都六岁了。
太子殿下:“对,小了棠与一个月呢。”
七皇子一口气堵在胸口,扯出个笑,倒了杯酒干掉。
太子殿下转向周取之:“周大人怎么想的?”
这几乎就是逼迫周取之在他和七皇子之间做选择。
周取之偷偷看了一眼陛下,他仿佛没听见太子的话似的,专心致志的吃着饭,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陛下尝完了面前的玉笋冬雪汤,将筷子交给何大监:“泥土味有点重,换下去。”
何大监忙指挥小太监捧着汤退下。
陛下这才有功夫把心放到面前的人身上,勾了点笑意:“朝廷供不起了,你们俩个都跑去当媒婆。”
太子察觉了父皇笑意下的丝丝不悦,忙道:“本想着父皇神诞这样的好日子,要是能凑成一对佳偶,也是件好事。”
七皇子诚惶诚恐道:“儿子话多了。”
陛下接过何大监端上的手绢,擦了擦嘴,挂了抹浅淡的笑意:“婚约之事少不得棠与自己参与,你们现在捉着周卿讲,指了个他不喜欢的,还给朕招黑。”
他出了声,太子和七皇子就不敢再追着咬了。
陛下适时看向周取之:“棠与有喜欢的姑娘么?”
周取之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结结巴巴道:“棠与他……他……”
三品之上几乎全站了派别,三品之下的又没人敢惹这两位阎王不快,他从哪儿找个高门贵女给他儿子定啊啊啊啊啊!
明明是深秋,周取之一身官服背后湿的能拧水。
他支支吾吾那么久都报不出个名字,太子见状笑了:“父皇,棠与一心为公,自上任后兢兢业业,哪儿有功夫认识谁家小姐。”
七皇子也不抬杠了,哈哈笑:“这么说起来,还是翰林院耽误了他,就该把齐大人的孙女赔给他。”
换了个人选,人还是他的。
陛下跟他们一起笑着,看向周取之。
那束不悦的、质询的目光再次压在头顶,将他的身体牢牢攥紧,在无声中倾注重压。
周取之心跳到了嗓子眼,恍惚间觉得自己赤身裸体、刀斧加身。
他敛衽,在寒风中深深拜下去。
刘家阖族的血还在午门外的地砖缝里没干,雷家人的尸体早湮没在黄沙下。
周家能置身事外快三十年,凌如郡主功不可没,但今日如果应下,他苦心经营的平衡必定会被打破。
皇位之争像是个巨大的磨盘,榨出腥气冲天的血肉混浆,无数姓氏消失在这里,却还有更多的姓氏跳入。
周取之强咬舌尖醒过神,泛着壮士断腕的狠绝。
“棠与已经订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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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已中悬,宴散乐收,小太监们为大人们打着灯笼,殷勤的带着路。
不少吃醉酒的,由家仆扶靠着,也停一步走一步的带了出来。
一位青年立在马车旁,从人流中找寻熟悉的身影。
他的眉眼温和平静,宛如流水沉璧,带着有纳百川的宽容和时光涤荡的温润。
这般如玉公子,连月光都偏爱着,将墙外的竹影越过墙头打在他朱红绯色的官袍上,惹人纷纷侧目。
“这人是谁啊?”
“奉春巷周家的。”
“哦,周棠与?”
远远如星灯火中,取了官帽的周取之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外走,在朦朦烛火间,如漂泊孤舟。
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像是腿上绑了千斤重担,迫使他瘦老的身体也绷成一张紧弓。
周棠与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领路的小太监笑:“小周大人还亲自接呢,真是至孝。”
周棠与微微一笑,谢过小太监后将袖子里的银子递过去。
小太监又说:“小周大人也是有福气,还得了陛下赐婚。”
莫名其妙的周棠与看向周取之,他却抓着自己手臂一副马上要晕倒的样子,只好先尽力稳住他身躯,又朝小太监点了点头。
他扶着周取之回到马车,马夫轻拽缰绳,车轮动起来。
车厢里的周棠与倒了杯茶:“父亲,喝口热茶吧,您病才好。”
周取之抿了抿茶水,又机械地接过周棠与递过来的汤婆子,不晓得冻了多久的发白的手,才渐渐泛出粉红色。
周棠与见他三魂失了七魄,问:“宴会上出什么事了吗?”
周取之这才醒了神般,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嘴唇颤动起来:“我同陛下说你有了婚约。”
周棠与愣在原地,立刻反应过来:“两位殿下想要联姻?”
周取之深吐了口气,将宴会上太子和七皇子的过招全都跟他说了。
“两位殿下拿着你的婚事做文章,当着陛下的面逼我做选择,惹了陛下不快……我便借口谎称你有了婚约。”
太子当即便冷了脸,七皇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二人这般嘴脸,周取之更不敢向他们任何一个人投诚。
“七殿下认定我的话是托词,求着陛下写一道圣旨给你赐婚……”
刘大监宣读旨意后,不少同僚直接上来贺喜,他差点被灌趴下。
周棠与在意的已经不是自己忽然多了个未婚妻了。
确定四下无人后,他吐出一口气息,压低声音,强调:“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可以阖家灭族的!
周取之抬眼,目光灼热的要烫伤人:“为臣者,当忠君爱国居官理民。从龙之功我从来不求,只想一心做好本分!他们二人今夜苦苦相逼,又在计谋落空后欲置我于死地……”
周棠与看着自己父亲生吞了后半截话,靠着车厢壁,隐忍着合上眼。
半晌后,周取之道:“我同陛下讲的人,是淮州救你的那姑娘。”
周棠与震的说不出话来。
周取之喃喃道:“她救了你的命,是恩人,以情报恩谁都说不出什么不好的,可以为妻。”
府中奴仆不行,非但被人笑话,还可能搭上周棠与一世官途中。
周取之抓着汤婆子,感受不到痛般,失魂落魄道:“她最好……她最好……”
仿佛才想起来,周取之猛地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快!快!找一队人去淮州派信!”
周棠与扶着他即将跌落的身体,提醒道:“父亲,城门已经落钥了。”
“那就明早!”周取之死死咬紧牙关,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将周棠与抓的面色发白:“天使仪队明日就出发,要接她回京待嫁,务必在这之前先一步找到她!”
他的唇不停地颤抖,合都合不拢,几乎要哭出来:“与儿,咱们家要大难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