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听着电视机里传来今晚第二遍的《新闻联播》片头曲,不用看表也知道,时间已经不早。

    这个钟点的推拿店已经没有什么客人,等店里剩下的那位客人剩下的大半个钟头结束,收银台边坐着的年轻男技师侧着脑袋听着街上逐渐平静的音量,估摸着差不多可以开始一天的清扫和收拾,然后拉上卷闸,结束一天的营业。

    这样的流程,已经重复经历了数不清的日子。

    “各位观众晚上好。今天是2014年10月27日星期一,今天新闻的主要内容有……”

    《新闻联播》播第一遍的时候,陈一正好在上钟,那是一个无论从声音听来还是身上的气味都能直接感受到是个老烟鬼的男性客人,一进门就喊着要个师傅来帮忙捏捏肩膀。

    眼睛不好使,但陈一认得这个客人的声音,沙哑的烟嗓,一开口,空气里就弥漫着尼古丁的气味。

    推拿店的员工宿舍在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设施也相对老旧,没有管道天然气,有的是又大又笨重的液化气罐,在液化气罐告急的时候,陈一不止一次和这个客人打过交道,可那时他才是客人,他也会抱怨送气罐的人来得太晚,都没法开火做饭。

    今天两个人的身份恰好是调转的。

    “你是住三栋的那个瞎子?”客人按照陈一的指示坐在推拿床边,脱下了汗湿的上衣。

    开口就是“瞎子”,陈一其实不太喜欢这样满是蔑视的称呼,“嗯。”地应了一声,站在客人的身旁。推拿属于服务行业,客人跟你发脾气,说话再难听,他也只能忍着,还要用专业的服务态度把客户服务好。

    一手慢慢探到客人的腰背,然后缓慢往上移动,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指尖以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度在探知这个老熟人的肩背肌肉状况。

    就和陈一预想的那样,长期的肩扛负重,让这位老熟人的肩背肌肉有明显的拉伤和劳损,尤其是右边颈肩的斜方肌,都不需要用力捏,光是轻轻按压都僵硬得让他有些担忧:

    “这位老板,您最近最好还是歇一阵子吧,肌肉劳损的情况不轻,长久下去,就不是靠理疗能解决的问题了。”

    “那你不是还老嫌我送煤气送得慢吗?盲仔,你叫我老板,我就真的是老板了吗,还不是打工仔一个,哪里敢休息啊,要养家的要揾食的。”客人一开口就是一口浓重的烟味,店里是禁烟的,怕不是在店门口煲了两支烟才进的门。

    “身体也有脾气的,休息一两天,把身体养一养,才有力气。”

    “说这些,没用的。就好像我叫你歇两天,你干吗?”

    陈一听得出客人话里的无奈,揾食艰难,这个道理大家都知道,他也不再说话,开始一点一点地给客人进行肩背的放松。

    送走客人的时候,客人回头跟陈一来了一句:“下次你们家的煤气,我早点送。”

    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一时间陈一也回不上什么话:“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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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随着“今天的《新闻联播》播报完毕……”的声音,最后一个客人和为他服务的师傅有说有笑地一起从小房间里走出来,末了还跟陈一说了声“小陈师傅拜拜。”

    “哦,拜拜。”陈一嘴上答应着,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大概没有人在下班之前还能把注意力百分百放在工作上。

    这一天要结束了,陈一想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走到角落拿起了扫把和簸箕,陈一开始打扫店面。

    最后的一个同事也离开了,只剩下他这个值班的年轻人。

    他资历浅,在这里谁都是他的前辈,加上残存的视力还算可以,收拾打扫关门的活儿基本都交到了他手上。

    此刻的马路上静悄悄的,夜深了,偶尔传入耳中的都是“呼——”一声就过去的汽车引擎声,当然,还是有夜归的人。

    “哒——哒——”

    是有些疲惫和拖沓的脚步声。

    这个点了,还穿着高跟鞋的女孩子才下班,听起来真不容易啊。陈一在心里默默感叹。

    “你好!请问,店还开着吗?”那个拖沓的脚步声停在了店门口,声音有些嘶哑,“我想做个按摩。”

    陈一想要回宿舍休息的心好像突然收了回去,他不擅长拒绝别人的请求,本来应该回答已经打烊了的他,乖乖地把手中的打扫工具归位,走到了半开的门口,借着灯光,他努力眨了眨眼让双眼聚焦。

    在残余的视野里,陈一看到了一个长发的女孩模样,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衫和黑色西服裤,肩膀上挎了一个大得有点夸张的卡其色包包,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随着她进入门口,四周的空气中忽然多出了一股奇异的香气,他想,大概是女孩身上香水的味道吧。

    “您好,请问您需要做什么类型的推拿?因为时间比较晚了,店里的女技师都回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不知道您是否介意?”

    ==

    这就是童无忌和陈一的第一面。

    还是新人律师的童无忌,被一个难缠的客户折磨到了十点过半,坐着深夜只剩下自己和司机的公交车回到租房的小区外,一身的疲倦让她鬼使神差地走近了这家盲人推拿店,已经这个点了,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的她,撞上了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理着平头戴副粗黑框架眼镜的小哥。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酬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性太多,此刻看到这个小哥,居然还觉得他算得上眉清目秀——目秀存疑,他虽然戴着副眼镜,可眼睛看起来也不怎么好使的样子。

    童无忌提出了要推拿的请求,对方却是一脸犹豫。

    “我先跟您说明一下,我们这里虽然叫盲人推拿,但我的眼睛不是全盲,还能看到点东西,”童无忌看着眼前的小哥似乎有些害羞地用双手虚虚地比划了两个圈放到了眼睛前,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串,“像这样,中间的部分还能看到,如果您介意的话,可以留下个电话号码,我替您预留一个女技师。”

    不仅是身体,童无忌的精神其实也到了极度疲倦的状态,陈一的这么一大段话,她就听进去了“还能看到点东西”。

    “没事,你就把我当块猪肉就行了,随便怎么剁。”

    童无忌的直爽让陈一的表情看起来也放松了一些。

    “因为只有我一个,所以大门我要反锁起来,怕进了小偷,不好意思啊。”

    “没事,进了小偷我帮你们打官司。”童无忌跟着陈一进了小房间,二话不说就趴在了按摩床上。

    “您是律师啊?”

    “嗯。”

    “难怪你声音听起来有点哑,您先坐起来,我替你开音。”

    “开……开音?”童无忌虽然没怎么听明白,还是坐起身来,很快她发现陈一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双手微微托着她的后脑,双手拇指按压在了颈后的某处,缓缓打圈按揉起来。

    大概是听出了童无忌满脑子的疑问,陈一开始为自己的动作解释:

    “这里叫风池穴,以前上学的时候做的眼保健操里也有按揉风池穴这一节。”

    “你们也做眼保健操啊?”

    童无忌这一句问出口就开始后悔了,脑子实在是不灵清了,居然问出了这样冒犯的问题。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看不见的。”陈一的话听起来不像是生气,反而带着笑意,“不过这个眼保健操好像不怎么起作用。”

    “是吧,我好多同学认认真真地做眼保健操结果还是近视了,但是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认真做过这个,视力完全正常。”童无忌本想顺着陈一的话说下去,可到最后连她自己听起来都像是在炫耀着什么,尤其是在一个视力残疾的按摩师面前,她赶紧抢在了陈一回话之前飞快补了一句:“对不起啊,我不是在针对你。”

    “啊?”陈一笑了笑,“你不用太在意我的,我眼睛不好又不是你害的。”

    陈一示意童无忌朝下趴到推拿床上,开始沿着后颈触诊。

    “啊?有人害你吗?要不要我帮忙打官司?”童无忌猛地转头看向陈一。

    陈一是微微俯身的动作,这个距离很近,他可以看到她的侧脸。

    很干练,很清爽,很像电视剧里那些女强人的感觉,不怎么容易亲近。

    “我只是打个比方,我这是遗传的,非要说害的话,我也不能说是我爹妈害我吧。”陈一示意童无忌把头转回去,指腹下的肌肉显然是长期伏案导致的僵硬和拉扯,在确认过整个肩背的肌肉状态后,他觉得手下这个律师小姐的肌肉劳损状况,好像比傍晚那个送煤气的师傅还要糟糕一些,“律师小姐,你工作很忙吧?是不是经常低着头看电脑和手机?”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的身体告诉我的。”陈一稍微在拇指上用了一点力,童无忌立马就发出了吃痛的“嘶——”声。

    “这个力度ok吗?如果觉得很痛受不了的话告诉我。”

    “刚刚好。”童无忌感受着陈一的手掌和手指在肌肉僵硬部位的动作,好像真的有一点点松解的感觉,“那你的眼睛是遗传的话,能治吗?”

    “治不好的。视网膜色素变性,是目前科学还没有办法根治的病。”

    “视网膜……什么?变性?”听起来是很陌生的词汇,童无忌已经放空的脑子根本记不住这一串,“眼睛还分男女?”

    “是视网膜色素变性。”

    “亏你能记得住。”

    “我高中的时候还拿过生物竞赛三等奖呢。”

    “哇,这么厉害。那现在你做这个不是很可惜吗?”

    ==

    不是很可惜吗?

    把童无忌送走之后,她那句提问久久回荡在陈一的脑海中,手上攥着一张通红的百元大钞始终没有放进抽屉,反而坐在收银台前愣了很久。

    今晚这个客人,除了常规的收费,临走还单独塞了一百块到陈一的衣服口袋里。

    “这个是加班费,今晚麻烦你了。”

    他根本不想收这个钱,她今晚问了他很多问题,可能在旁人听来都是些很冒犯的话题,可那些陈一都觉得无妨。

    唯独她那一句“不觉得很可惜吗?”,让陈一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律师小姐,你还会过来吗?这一百块,我就当你预存下来的了。”他朝着门外喊,也没有听到脚步声,大概是已经走远,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他在收银台抽屉里摸出来一支笔,低着头一手拿着放大镜,低头贴近摊开的登记簿,在最后一行写下今天日期和预存费用,最后还有——

    姓名:律师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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