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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书已寄平阳去,一腔惭愧写不成

    “清和,展信如晤。自君远赴平阳,屈指月余,新岁将至矣。……”

    静临在心里打了好几遍腹稿,将这个开头推翻重写数遍,终于落到纸上,又不知接下来写什么。

    悬笔半空,一滴墨落下,污了信纸。静临挫败地将笔一撂,随手将信纸团了,瞄着翠柳脑袋上的小揪揪,倏地掷了过去。

    翠柳正在筛糯米粉,准备中午做白糖糕吃,若不是她眼疾手快接住,那纸团差点就落在了晾好的牛乳里。

    静临趁她发作之前赶紧捡起纸团,起身往她嘴巴里塞了一颗麻糖。

    “去去去,”翠柳嫌弃道,“写你的信去,少来捣乱。”

    静临又悻悻地挨蹭到银儿身边,抱着她的手臂,赖赖唧唧道:“写不出来!要不……你替我写?”

    银儿展开被她团得皱巴巴的信纸看了一眼,“这不写的挺好,往下继续就是了。”

    静临叹息一声,眼巴巴地瞅着她,“怎么写?你说,我写。”

    银儿想了想,末了一脸为难地推她,“这我可不敢说,你还是自个儿写罢。”

    翠柳闻言接话,“你就直截了当写呗,事呢就是这么回事,你就是写出花来,你也是对不起人家。我看你还是少琢磨这些没用的,赶紧给人家一个清楚明白的交代才是要紧。”

    静临恼怒地瞪过来,“就你长嘴了?”

    翠柳笑道:“你做都做了还怕人说?人家谢大人要相貌有相貌,要身份有身份,一辈子顺风顺水的,最倒霉的事就是搅合到你们姓冉的姐俩中间,你快给人家一个准话儿,可别再耽误人家了!”

    又看向银儿,“我说的在理不?”

    银儿瞅了眼静临,假模假样地笑了笑。

    “怎么什么错都赖到我头上了?”静临嚷嚷起来,“那会儿我是、是待字闺中,心如止水,是他先来撩拨我的!”

    “啊是是是,对对对!”翠柳翻着眼皮,两手在襜衣上一擦,晃荡着脑袋,“你呢,从未虚情假意地勾搭过他,从未口不对心地利用过他,从未与他在一块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旁人。我这么说,你满意了么?”

    “你——”

    静临恼得将纸团往地上一扔,干脆不写了。

    银儿瞪了翠柳一眼,翠柳朝着她做了个鬼脸,将刚蒸好的一笼白糖糕挨个装到食盒里,提起来往外走,“去隔壁一趟。”

    静临道:“别带他的份!”

    翠柳笑嘻嘻地回过头来,“这两处宅子如今可都是被人家买下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往后他还算是我的公爹呢,我不讨好他,我傻呀?”

    “小蹄子!”

    静临追过来,翠柳敏捷地闪到门外,给她吃了一记厚重的棉帘子。

    银儿过来拉她,她气哼哼地走到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搬出几个竹箱子,倒着扣在地上,开始在里面扒拉。

    “你找什么呢?”

    “没什么,收拾下旧衣裳。”

    静临将每件衣裳的里外都翻过来找了,连袖筒也掏了一遍,到底没找到段不循画的那张剪影小像。

    又去妆奁匣子里翻找,依然没找到。

    银儿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东西,“是不是那日搬过来的时候落在隔壁了?”

    静临摇摇头,“没事,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找不到就算了。”

    -

    临近傍晚时,平阳府下了一场冻雨。官署中炭火烧得不旺,湿气一重,阴冷便直侵骨髓,颇有南国之冬的感觉。

    谢琅没去过徽州,只是听静临偶尔提起过那里冬日难熬,当时颇不以为然,只道是女子体寒,因此作夸张之语。这会儿虽身在山西,被罕见的冻雨一浇,倒是真能体会一二了。

    一起公干的同僚约好了共赴当地乡绅的晚宴,谢琅坚决辞谢,众人知他脾性,便也不再勉强,与他道了个别,一块儿热热闹闹地走了。

    冷雨幽窗之下,谢琅拿出藏了大半天的一封信,挑亮了烛火,趁着此刻安静无人,准备拆开来看。

    本没有奢望她能给自己写信,只盼着她收到自己的信后能写个回信就好了。自己那封已经发出半月,想来再有一两天也能到她手上。

    真没想到,倒是她的信先到的。

    谢琅剃火漆的手微微发抖,轻轻启开信封,珍重地从里面取出两张纸。一张密布着字,显然是正文,另外一张折着,似乎是画,应该就是附件了。

    谢琅不舍得直接看文字,便将那张折叠的纸展开。

    一副惟妙惟肖的人物剪影跃然眼前,白描手法,写意勾勒,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教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上面画的是谁。

    不循的功底不好,书画与文章一样,走的都是奇峰突起的野路子,个人风格十分突出。他的画像字,靠着极简略的几笔就可以传情达意;字反倒像画,无所谓意或是骨,只求形,摹董其昌有八分形似。

    左上角的题字娟秀规整,有初学者的法度,一看便是出自闺中人之手。写的是晏殊二句,“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

    知音?

    谢琅盯着这两个字看了半晌,忽然觉得陌生。

    麻木地将画搁在一旁,拿起正文来看,上面却又是另外一种字迹。

    谢琅把信封拿来比对,原来写信人与寄信人才是一人,作画题词者却又是另外二人。

    “……不幸宅邸为段所夺,妾与母亲无处栖身,幸得谢伯母收留,乃有落脚之处。……自郎君去后,大姊迫不及待投入段怀,孤男寡女,公然一室,寡廉鲜耻之处,妾不忍直言也,此画可为明证。大姊轻佻放逸,自幼如此。盖因婚姻不幸,深恨我母女。所作所为,意在报复嫡母亲妹,非在中意郎君!凡能令我母女痛不欲生者,郎君可,段亦可!此字字椎心泣血之言,听来逆耳,妾亦苦口,悲夫!……伯母伯父年事已高,妾当侍奉茶水于左右,尽心竭力,自不待言。虽郎君负我,我不负郎君也。勿念,切切。”

    ……

    滚热的心肠被泼上一盆雪水,来不及疼痛,谢琅只感到一阵茫然。

    忽然,门外响起窸窣的衣料摩擦声。猝然望过去,但见一抹青色身影从门口掠过。

    “什么人?”

    谢琅沉声喝道,抬步向门外追去。

    青衣人脚步如飞,飞也似的遁逃。

    “站住!”

    谢琅高喝一声,快步追上,伸手扯住那人的后脖领,用力一拉——那人被拽了一个趔趄,无奈转过身来,却是一张意料之外的熟悉面孔。

    “怎么是你?”

    柳文彦慌乱的神色稍定,嘴角立即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弯腰打拱,尖声道:“谢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他这模样和打扮……谢琅心里立即明白过来,他是随司礼监税使一同而来的随从。

    本朝税制繁复冗杂,九龙治水。一趟收税,既涉及田赋,又有竹木抽分,还有皇庄籽粒银,所涉衙门不止户部,还有工部和司礼监。职是之故,此次同行者不仅有谢琅这样的科道官,还有工部、户部官员,更缺不了司礼监的宦官。想来是人太多的缘故,是以启程时并未察觉到柳文彦也在其中……一想到这么些日子他一直在暗中窥伺自己,谢琅不禁悚然。

    “你怎么……”

    谢琅刚问出口,柳文彦就桀桀怪笑了两声,阴恻恻地盯着谢琅俊朗的眉目来回打量,“谢大人是想问我,怎么忽然想不开做了阉竖吧?”

    他的眼神和声音一样不阴不阳,说起话来像是一条冰凉的蛇嘶嘶地吐着红信子。

    “大人想知道么?”柳文彦凑近了些,近得能让谢琅闻到他衣摆上淡淡的骚臭味,“那就要去问我的好表妹了,哈哈哈哈哈!”

    柳文彦瞧着谢琅脸上的僵硬放肆地大笑,末了游走后退,依旧嘶嘶道:“谢大人,失陪了。”

    谢琅忽然想到火化花二娘那日的场景,当时他匆忙赶到,问静临柳文彦在哪,静临怎么回答的?此刻竟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当时的模样,那样素淡的一身衣裳,素白的一张面孔,惶然无措的眼神,倔强的两行清泪,像是误闯人世却不小心为世道所伤的一只妖。

    他那会就知道她是一只妖么?

    知还是不知?

    谢琅头痛欲裂,恍惚间,竟不知此刻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

    老苍头将信送进来时,段不循正歪在西厢房的小竹榻上,惬意地吃着刚蒸好的白糖糕。翠柳手艺不错,将这道寻常点心做得软糯香甜,滋味浓郁,十分可口。

    段不循瞅着名安,心道这半路捡回来的大儿子倒是有福气,比自己这便宜爹强上许多。

    想着便将糕吃得更凶猛,一口一个,转眼半笼,看得名安直嘬牙花子。

    老苍头打外边进来,拱了拱手,瓮声瓮气道:“小人不识字,耳朵也背,没听明白这信是送谁的。怕误了老爷的事,不敢耽搁,就直接送到这来了。”

    名安将信接过来一看,顿时就乐了,往他爹跟前一递,“您瞅瞅吧!”

    说着拉住老苍头,“有劳老人家,一起用些点心吧!”

    老苍头点点头,“这个不消小哥嘱咐,小人省得的,年关将近,一定再多用点心!”

    边说边往外走,“老爷和娘子都是好人呐,好吃好喝地养着我这把老骨头,能不用心嘛,一定、一定……”

    名安哭笑不得,“老头儿的耳朵是够背的!”转头见段不循起身,立马跟上,“爹去隔壁?我也去!”

    段不循走到门口又迟疑了,脚步踅了半天,还是将信递给名安,“你去。”

    名安眨眼笑道:“好嘞!您还有旁的嘱咐么?”

    段不循已经重新歪倒在榻上,手一挥,漫不经心道:“快去,少在这里饶舌。”

    名安偷偷吐了吐舌头,心道这可是你说的,扭头出了门,不过几个喘息的功夫,人就回来了。

    段不循立刻坐起身来,扬眉道:“这么快?”

    名安两手一挓,“不就送个信么,怕您着急,赶紧回来复命。”

    段不循:“……”

    “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问我吃没吃呢,要不要再吃一点。”

    “……”

    “哎,爹你干什么去?”

    名安话音未落,段不循已经走出门外,外衣也不及得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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