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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雨后梨花着意讨金球

    第二日是冬至,昼之短、夜之长在这一日登峰造极。

    翠柳特意比往日早起了半个时辰,做了一锅驱寒的辣汤,蒸了两屉羊肉花菇馅的蒸饺,招呼静临来吃。

    羊肉性热驱寒,羊又通“阳”,最适合冬至这日吃。静临虽不喜膻味,蘸了浓醋后也勉强吃下两个。辣汤倒是连喝了两大碗,直呼开胃,惹得银儿连说了五次“慢点喝”。

    为了赶时辰,她们的早饭用得像是行军打仗,这日稍微慢了些,饭后也才刚蒙蒙亮。

    银儿劝说时辰还早,做生意也不可辜负了节气,便取出笔墨,亲手在宣纸上勾了一枝白描梅花,花瓣整好是九九之数。

    贴于南窗明纸之上,每日梳妆后以胭脂点染一瓣,每九瓣为“一九”,依次累加,数至“九九”,则梅花尽染成杏花,不觉春已深矣,是为九九消寒图。

    银儿将笔洗了,又蘸了胭脂调的墨,在砚台上掭好了,递到静临手里,笑吟吟道:“数九第一日的染梅雅事就交给咱们的巧手妆娘罢。”

    静临接过,将梅花最顶上的一瓣染成了胭脂色,心头的躁也被这一点生机勃勃的明艳抚慰了。

    翠柳觑着她神色,“那个……今日恐怕朝前市人也少呢。”

    “胡说,”静临立刻反驳,“越是逢年过节生意越好做。到年底还想躲懒,送到手的银子不要么?”

    翠柳本就是找借口与名安出去浑玩,心虚之下,一时间也找不出话反驳,只噘着嘴生气,表示不服。

    银儿拉了下静临的袖子,与她挤了挤眼睛。

    静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缓和了语气又问翠柳,“名安这些日子忙么?“

    “忙呗,好几天才见一面呢。”

    翠柳一脸幽怨,浓眉大眼都耷拉下来,活像是年画娃娃在伤春悲秋。

    静临忽然觉得好笑,“行了,今日便躲懒一天罢。”

    过些日子名安的功课一重,哪还有这样空闲的时光。往长远想,人生百年苦,小儿女时没心没肺的日子不过转瞬。自己的是回不去了,翠柳的,且就由着她罢。

    凶巴巴的母夜叉难得大发慈悲,喜得翠柳忘形起来,学着名安的样子一揖,怪腔怪调道:“如此,多谢女菩萨了!”

    静临和银儿对视一眼,“这词儿听着可新鲜,哪里学的?”

    翠柳忽然想起名安涎皮赖脸求自己的模样,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

    -

    静临勾头回家,刚转过墙角,一眼看见门前伫着的谢琅。

    他面朝着大门,背薄脊直,像是一面千仞壁,不像段不循那厮,虎背熊腰,宛若山匪。

    静临将脚步放轻,走得更近了才看清,谢琅今日穿了身应时的绵羊太子图玄青披风,一手负后,一手自然垂下,手里握着一只卷轴。看样子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清和。”

    静临唤了他一声。

    他蓦地回过头来,面上现出吃惊,随即露出个温雅的笑貌,“今日休沐,来看看你。”

    特意起了个大早,怕她又去了天宝阁,幸好。

    “吃过早饭了么?”静临问他。

    “吃过了。”

    静临猜他是在说谎,“翠柳新蒸了羊肉饺子,还剩了许多,我给你取来。”

    “不必了。”

    谢琅拉住她的手,“给我沏一壶茉莉香珠罢。”

    他的拇指触在掌心,那里的纹路似有所感,惊蛰一般蜷起身子。

    静临笑着答了个“好”,手不动声色地抽回,上前去拂了拂他肩上不存在的灰尘。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外院,一路行至静临独居的第二进宅院。戚氏“嘬”了好几下嘴巴,又跑去敲冉宝儿的房门。

    静临端着茶盘出来时,谢琅已经脱了外袍,露出里面的宝蓝色直裰,腰间玉带上的镂空鎏金球静静地悬着。

    “怎么样?”

    他回身接过茶盘,放到几上,静临才看到墙壁上新挂了一轴九九消寒图。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她将上面的九个字逐一念出。

    “嗯,”谢琅走过来,轻轻揽着她的肩,“你看,每个字都是九划。数到九九,淑气催晴,春日便来了。”

    花朝,清明,上巳,发乎情而止乎礼的佳节尽在早春晴日。

    尤其是上巳三月三,兰汤沐浴,春服既成,年轻男女临水踏歌而嬉。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谢琅遥想古人遗风,不禁心驰神往。

    “徽州如何过上巳节,也会禊饮踏青么?”

    “……三月三日是北极佑圣真君的生辰,我们会在这一日去道观祈福,酌水献花,消灾弭祸。”

    静临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随口一答,目光落到他腰间的鎏金球上,手也跟着过去,抬眸睃着他,嫣然一笑,“平日倒是没见你戴过,怪好看的。”

    谢琅面染薄红,随手将东西解下来,搁到静临掌心,“你喜欢?送给你。”

    静临提着鎏金球到窗边,对着崭新的晨光细看,“这里面是什么,好像是符篆。”

    “哦,大概是。这是母亲去庙里求来的,说是能辟邪除妖,消弭业障。……怎么,你不信这个?”

    他忽然发觉静临此刻噙着个很厉害的笑容,眸中的艳光像是带着钩子,“其实我也是不信的。若你不喜欢,我不戴了便是。”

    静临将那小球掷还给他,依旧是笑着,声音却已是冷冰冰的,“什么业障?是我这个业障罢了!”

    谢琅一惊,“你这话什么意思?”

    静临一扭身,已伏在几上掩面而泣了。肩膀一耸一耸,髻上的银钗跟着轻颤。

    谢琅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哭弄得手足无措,半晌往前挪了一步,折了腰,伸出手轻轻抚她的背,“我实在是不解其中缘故,你好歹教我弄个明白。”

    静临抬起脸来,眉目蹙成烟堤垂柳,睫上犹带着泪珠,“你不明白?自个儿去前院看看就明白了,何必在这里与我饶舌!”

    谢琅大致猜出怎么回事,小心试探道:“她也有一枚,对么?”

    静临的泪珠串成了线,噼里啪啦地顺着两腮往下掉,哭得人心里酸软,“还说你不知道!”

    “静临,”谢琅实在冤枉,“我发誓对此事毫不知情,若有半分欺瞒,天打五雷轰,不得好——”

    静临的手覆在了他的唇上,尽管隔着一方崭新的帕子,他也觉得四肢百骸有一瞬间的酥麻。

    “你也不要在我这里赌咒发誓,”她仍没打算放过他,“咱们之间,总归是我高攀了你,你不说,我心里也明白。你做下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可多着呢。”

    谢琅语塞,默了半晌,“请郎中一事的确是我的错。我想的是,她早日康复,也好早日启程离京。怕你多思,便没有告诉你。”

    “多思?呵!一个是未过门的妻子,一个是病痛缠身的岳母……你们才是一家人。我算什么,我娘殁了,家没了,什么都没有,心里想得多些,还要被人说是多思……”

    静临的哭诉是徽州五月连绵不绝的黄梅雨,恼烟撩雾,浮翠虚岚,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谢琅依稀从她的泪眼中辨别出一点真心,一颗心便也被这黄梅雨淋得潮湿了。

    于是便弯下了只跪君亲师的一只膝盖,蹲跪在她身前,“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黄梅雨抽抽搭搭地止了,“你去把她那个要回来。”

    谢琅听到自己的脑子“嗡”了一声,似有高柳乱蝉嘶。

    “我们把这个扔了便是。你若想要,咱们一起去求一对更好的,一人一个戴着,再无旁人的事。”

    “不,我只要这个。”

    “……一定要如此么?”

    “你不肯?”

    黄梅雨又泫然欲落。

    谢琅叹了口气,只得站起身来,去前院讨要冉宝儿的镂空鎏金球。

    “等等。”静临叫住他,面上已云开雾散,眸子被洗得发亮,“我同你一起去。”

    -

    静临与谢琅在一处,翠柳被名安带走,玉颜堂里就只剩下银儿一人。

    好在她是个安静的性子,并不觉得这样的时日寂寞,铺子里没有客时,便整颗心都钻到医书里。

    雅红带着七八个粗壮婆子闯进来时,银儿还满脑子都是配伍禁忌和药效药性,呆了一瞬才出来询问,“你们是?”

    几个婆子怒目看过来,气势汹汹,颇有冲上前撕了她的架势。

    银儿明白过来,这些人是来找茬闹事的。

    雅红心里微微有些不落忍,用眼神阻止了那几个戆头戆脑的货,陈下脸道:“贵店的安神药吃坏了人,姑娘倒好意思问我们了!”

    银儿心陡地一沉,快速回想那安神丹的方子,心里确认了几遍没有问题,方才开口,“原来是这位夫人,我记起您来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您说的安神药是不是这个?”

    她转身走回柜后,从左侧货架上取下一枚圆圆的蜡盒,递到雅红面前。

    雅红看了一眼,“就是这个!我们夫人原先只是夜间睡不安稳,服用之后不但没有缓解,反倒添了心慌口干、惊悸盗汗的毛病,这几天更是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你说,不是你这药的问题,还是什么问题?”

    “怎会如此?我这里不是药铺,卖的也不是成药,而是寻常的滋补品。这安神丹里添加的酸枣仁、茯苓、甘草和桑葚等,都是寻常滋补药材,若非体质特殊,或是有旁的病底,决计不会出现你说的症状。”

    “呦!这会儿又说你不是郎中、这里不是药铺了,你店门口写的什么’药食同源’、’内外协调’是放屁?”

    一个婆子粗声粗气道,言语十分粗俗,银儿的脸一下子气红了。

    另一个婆子嘎嘎笑了两声,“你瞧瞧,她还看书呢,感情是现学现卖!”

    “你放下!”

    银儿见她要去拿程先生的赠书,急得过去制止。

    早有两个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按住了她,“卖假药的小蹄子,还敢猖狂呢!”

    银儿眼睁睁地看着那几本书在婆子们手里碎成了片,娘亲去后每一个伴书而过的日日夜夜仿佛也跟着碎了,在视野里模糊成一团黑雾,像是去岁阴暗的上元夜。

    “我和你们拼了!”

    “行啊,你试试,没骨头的小贱人!”

    婆子们受人之托,做的又是欺凌弱小之事,自然十分尽力,说着就要上来厮打。

    雅红终究心存顾忌,万一谢夫人哪天醒悟过来,又想认银儿了,她倒将银儿得罪死了,到时候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再说,今日这遭冲着的也不是银儿,而是冉静临那小寡妇。

    思及此处,雅红急声斥住了那几个婆子,教按着银儿的那两个也松了手。

    “这位姑娘,想必你也与我们一样,是替人做活的。贵店的药吃坏了人,我们找上门来,骂你几句、打你几下,你权当是为东家受了,也别怨我们。我们也不多为难你,去将你的东家请来,咱们好好说道说道,这事到底该怎么办。我们就在这儿等着,若是一炷香之内人没回来,就别怪我们在街坊四邻面前张扬出去,教你们再做不成一桩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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