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林羡鱼再次坐到钢琴前时,心境完全变了。

    不同于之前的每一次,是难得而又久违的放松。

    练琴的时候沈听林和平时不太一样,把那股子不易察觉却又潜移默化的专业和执拗融在言语眼神里。

    虽然都说是严师出高徒,但沈听林着实不算是严师,可能是因为林羡鱼有点儿天赋在身上,也有可能是他本就下不了口说带着训斥意味的话。话又说回来,林羡鱼确实是没什么地方能挑出来毛病,沈听林说的点她都记着,很少犯错。

    大概是因为不熟悉琴谱,偶尔不小心弹错几个音,他们会在接下来趋向正确的琴音中对视,然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笑出声来。

    到最后,林羡鱼能弹出一首《小星星》,只是熟练度比起沈听林还差远了。

    “学会了,沈老师。”林羡鱼还挺骄傲的,毕竟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没想到真的能学到什么,想着就笑出声,得意的时候下巴扬起来:“有没有什么奖励?”

    “当然有。”沈听林坐她旁边的位置,两肩之间只余下一拳距离,日光顺着那隔开两颗心的缝隙洒下。“跟你练一段稍微难一点的好不好?”

    “好。”林羡鱼不假思索地回应。

    沈听林笑,“不愧是满级小孩,那就练一段《小星星》的四手联弹吧。我负责高音区域,你负责低音区域。”

    林羡鱼没异议,听沈听林讲了些简单的知识。她边听边看谱子,她没尝试过四手联弹,沈听林说的时候她手悄悄在下面试弹。

    沈听林给她示范的时候她目光就莫名追着他的手跑,那双手线条流畅,修长直挺,骨感又漂亮。指尖在琴键上点过的时候赏心悦目,恍然间能让人忽略掉琴音,让人享受一场视觉盛宴。

    温热指尖触到掌背时她才回神,对上沈听林的视线,“要不要试试?”

    正式开始的时候她难免紧张,余光里的沈听林泰然自若,相较于他的级别来说,这当然是小把戏。

    沈听林主要掌控旋律,而林羡鱼主和弦,难度比他的要小。她目不斜视地看琴谱,生怕哪一步错了影响到整体。

    一首曲子即将弹完,往往紧绷着的精神放松的那一刻最容易出错,林羡鱼就在曲子末了出了错,手上动作登时有点儿慌,但余光里的那人还继续往下弹。仿佛刚才那个弹错的音是她的错觉,林羡鱼赶忙继续看着谱子弹。

    终于,一曲终了。

    林羡鱼如释重负,松一口气,转过头看沈听林,很认真又有点儿紧张同时眼神里又掩不住期待地问:“我这种程度算怎么样?”

    “很厉害。”沈听林笑着站起身,挡住了稍有些刺眼的日光,“比小时候的沈听林厉害多了。”

    林羡鱼不信:“你少骗我了。”

    沈听林看着她,这时候刚好能看到她的笑颜,那颗露出来的虎牙让她看起来没那么疏冷,于是没忍住跟她一起笑,“真的,我小时候学得特慢。白天在琴室里练的不好,晚上回家虚荣心作祟偷着用功练到半夜,等着第二天到琴室里老师夸我。”

    她一直以为沈听林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人,就像偶像剧里开了金手指的主角,不用多努力就会很多事。但听他这么一说,就好像离他更近了一步,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似站在夜幕下,伸出手,一颗星星就飘飘摇摇地落在你的手上。

    是看得见摸得到的星星,又是真实的,骄傲的,带着孩子气的他。

    因为骄傲的人太多了,但大多只把结果摆在眼前,坦言往日已经过去,诉说着不怎么努力的躺平故事。但其实我们都知道的,天才是少数,运气或是天赋也不是完全能靠得住,所以还是要朝乾夕惕。

    别人都告诉我成功近在眼前,而你直言需要一步步走过去。

    林羡鱼点点头说,“你之前说我是满级小孩也是这个道理,我也挺努力的,但身边的人都太谦虚,不说自己多辛苦,我也就不好说。”

    上高中那会儿她每晚睡眠时间不到五个小时,有时候失眠了翻身起来做数学题催眠,还能看到对楼自己的同学还挑灯夜战,可往往别人问起来他怎么能考那么好的时候,他都是说靠运气。

    “这话我也不怎么跟旁人说。”沈听林拿起一边放着的手机,又把琴谱扣上了,“有时候也觉得矫情。”

    林羡鱼笑了,懂他这些动作的意思,跟他一起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说:“我也是。”

    沈听林要带她出去吃午饭,这附近他不怎么来,林羡鱼就更不熟。他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出去,说:“想不想吃面,齐竞寒说有家店的豚骨拉面还不错。”

    “好。”她完全没意见,“听你的。”

    林羡鱼虽说挑食,但多半时间还是挺能对付的,因为懒得选懒得动,所以有时候为了不让自己纠结等待,她更愿意吃泡面,但似乎来到澜水之后还没有吃过。她跟着沈听林吃了很多顿饭,几乎不带重样的那种。

    “帮我开个导航,我还没去过那家店。”沈听林说着把中控台上搁着的手机给她,店名告诉她,“直接定位就成。”

    林羡鱼接过来他的手机,锁屏壁纸是一张晚霞照,落日映照下的彩霞作为雏鸟翱翔的背景,海水与天空连成一片,交际之处的颜色漂亮非常。

    照片上的像是澜海,她一边想着,一边问:“密码是什么?”

    沈听林把车拐出去,说:“0618。”

    林羡鱼的手一顿,似乎被钉住了,他注意到,看她问:“怎么了?”

    她这才按下那几位数字,没抬眼,因为知道沈听林肯定看着她,她不想被看到。

    “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巧。”林羡鱼淡淡道,声音里的雀跃隐去了,“我的密码也是这个。”

    她说完打开导航,把手机还回去的时听到他说,“这是我觉得很开心的一天。”

    对她来说是很不好的一天。

    是她学会失去的那一天,是她纹身下掩盖的被迫着刻上去的日期,是她狼狈地来到澜水的日子。

    人总是喜欢用一些特别的日子当作纪念,就好比林岁寒所有的密码都是他生日,而林羡鱼所有密码都在那天之后改成了那个被视为枷锁的日期。

    她多嘴问一句:“6月18是你生日?”

    “不是。”沈听林摇摇头,“我三月份的生日,三月十二,每年的植树节我过生日。”

    她点点头,沈听林又把问题抛回来:“你呢,你生日什么时候?”

    “七月七。”林羡鱼说,“小时候老觉得七夕节才是我生日,闹着要吃生日蛋糕。”

    沈听林问她:“现在过哪个?”

    林羡鱼怔仲片刻,生日不就过一个,她妈生她一次都差点跟她同归于尽,再过两个生日,这比凤凰涅槃都费劲,“七月七的那个。”

    而后她听到沈听林说了声好,没明白什么意思,正要问,车子停下来了。

    到店里的时候人并不多,两个人都点了豚骨拉面。

    端上来的时候林羡鱼就看到沈听林往碗里加了很多醋,这画面有点儿熟悉,第一次跟他吃饭的那次也是这样,醋不要钱似的往里加。

    分明离得不那么近,但那股子酸味确实是不可忽略。

    “沈听林,你好能吃醋啊。”这会儿关系熟了,林羡鱼终于说出来。

    “确实。”沈听林把碗里的面搅开,“齐竞寒说我就是因为爱吃醋,有时候说话才那么酸。”

    林羡鱼想想,她好像没听沈听林说过什么矫情话,“你什么时候说酸话了?”

    沈听林把筷子放下,想了想说:“刚才在琴室那些不算吗?”

    林羡鱼想都没想:“不算,那是真心话。”

    对上沈听林那双含着笑的眼睛的时候,一些话轻而易举就能说出来,比如在海边的那天晚上,她情愿跟沈听林说自己腕上伤疤的由来,虽说最后仍然是瞒了过去;比如那天在酒吧,她明明知道自己没醉,却也愿意跟他吐露心声;又比如是在琴室里讲出自己认为说出来就矫情的话也觉得稀松平常。

    又或者是,此时此刻她看着那双漂亮勾人的眼睛缓缓道,“沈听林,如果是真心话,矫情一点儿也没关系。反正你都已经听我说了那么多矫情话了,角色调换一下也没什么。”

    她也把筷子放下了,好似下一秒就要抬手叫瓶啤酒,大有不聊到天黑不走的架势:“说吧。”

    沈听林被她这副架势逗笑,“快吃吧,再一会儿面就坨了,我没什么想说的。”

    在她拿起筷子夹面的时候又道:“如果你觉得你说的那些话矫情的话,那我左耳进右耳出就成了。别觉得麻烦,下次还来我这儿说成吗?”

    拿筷子的手一抖,筷子险些落在桌上,她抬头被沈听林那双深情眼圈揽住。

    她笑说:“这句有点儿酸了。”

    “是么?”沈听林也笑,笑的时候整个人都往后仰靠在椅背上,笑声渐低时又听他说:“这也是真心话。”

    早就知道的,你的眼睛先于你的声音告诉我了。

    林羡鱼根本没想到倾诉矫情话的时机会来得这么快,中午他刚说了他会听她说,晚上的时候就碰到了糟心事。

    下午练琴结束后一起去吃饭,天色已经有点晚,林羡鱼跟沈听林去附近的夜市街觅食。街边小摊小店很多,沈听林左手拎着份烤冷面,右手拿着烤面筋,左手食指还勾着个小猪气球。

    林羡鱼手里拿瓶青柠汁喝,把他手里少女粉的小猪气球接过来,指着个小摊,“来之前琴行的钟老板说了,那家店的面好吃,要不要去尝尝?”

    沈听林说好,然后两人肩并肩往小摊去,摊位已经满客。

    林羡鱼正想要要么换一家,就听他说:“来都来了,我们等会儿吧。”

    她点点头,刚扭头就对上一双亮盈盈的眼睛,对面站着一个蘑菇头的小男孩,此时此刻正歪着头看她,似乎在想什么。

    小男孩站得离路灯有点远,光线暗看不清他的脸,但林羡鱼莫名觉得这小孩有点儿熟悉,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在哪儿见过,手上系着气球的绳子缠在了食指上。他刚才看的好像就是这个气球,于是她微微福下身问那个小孩,“小朋友,是想要这个吗?”

    然后她看到那小男孩点了点头,乌溜溜的大眼睛更亮了,虽然做出这个动作,但他并没有走上前的意思。

    林羡鱼尽量放柔声音,笑着对他说:“想要的话姐姐送给你好不好?”

    小男孩快步跑上来拿,气球刚拿到手里就听到一道尖锐声音:“要什么要?你没看到那是谁吗?”

    声音之大让方圆二十米内的食客都看过来,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视,因为说话的人站在暗处,所以林羡鱼和沈听林一时间成了被围观的对象。

    那道声音的主人把显然还在发懵的小男孩拉走,把他手里的气球抢过来丢在地上,小男孩动作倒快,伸出脚把细绳踩住了没让气球飞走。

    借着路灯的光,林羡鱼看清了他们的脸。一个佝偻着背的花甲之岁的男人,身形瘦削,他旁边的小男孩身材也很瘦,发色偏黄,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

    看到那个老人的脸时,林羡鱼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如炬。

    这个人曾在法院外咒骂,指责他们的刻薄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可是他忘了又或许并不想知道,是他的两个儿子害了一个警察。

    周遭的人都在低声议论,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在猜测他们就这一会儿发生了什么狗血故事。

    林羡鱼觉得她心口有点闷,耳边声音喧嚣刺耳得要翻了天,手指在短短一瞬冷到发抖。在她下意识蜷起手指的动作做出之前,一只微凉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和她的同样凉的手体温交缠,分不清谁更冷一点,但这个动作把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然后她感觉到一道力量把她往后拉了一把,回过神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沈听林身后了。

    是他先开口,处于客气的边缘:“有什么事好好说不成吗?”

    那声音跟他们叠在一起的手一样冷。

    回应他们的是老人的喊声:“还有什么能好好说的?要不是因为你爸他会没有爸爸吗?现在知道来可怜他了,当初在法庭上你怎么不装好人?”

    这一喊,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你不是想当好人吗?把我的两个儿子还给我,我老头子就认你是好人。”老人不依不饶地喊,不惜把诅咒的话都加在她身上,可惜那种要她去死的话听多了也就麻木了。

    沈听林刚迈出步子就被林羡鱼拉住了手,她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在他回眸看时摇了摇头。然后在众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往前走了一步,没有挣开沈听林的手。

    这场景本来就已经足够具有戏剧性,一个匆匆跑来的年轻女人让这戏更有看头,她拉着老人的胳膊拦他,已经哭出声,说话的时候都连不成句。

    但大概能辨出意思,是拉他们走,让他不要闹了。

    又一个劲儿地给林羡鱼鞠躬,说对不起,一直说对不起。

    林羡鱼见过她,是小男孩的母亲,当时在法院门外她也是这样红着眼道歉。

    林羡鱼的声音没有老人那样愤怒激动,也没有像女人那样哽咽歉疚,平静到让旁观者以为刚才老人的呐喊咆哮都是幻象,她没有任何回击的话语,只是走到小男孩身边,捡起地上的气球,语气很是淡漠:“那就不给你了。”

    因为我也有不可逾越的过去,也在幻梦中死去又复活,因为英雄的孩子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没那么宽厚。

    林羡鱼看向眼眶通红的女人,女人还喃喃着道歉,她声音压过女人的:“我没理由被你们坏了心情还得教你们家小孩道理,黑白是非,我希望他以后比你们分得清。”

    小男孩还茫茫然,显然这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所能理解承受的范围。

    “我不能替我爸原谅他,原谅你们。”林羡鱼虽然在对着女人说话,目光却忍不住往小男孩身上落,本来就要从手心掉下的细绳被她握紧,“他会怪我的。”

    因为她始终相信正义不朽。

    说完这句话,她看向沈听林,那一刻月光滚烫,映在了她水汽氤氲的眼里,直直落进他眼底。他眼底温度想必也不比月光凉薄半分,烫得她恍然间要融化成一滴水。

    是沈听林在众人瞩目下重新牵起她的手,在两只手贴在一起交换温度的时候,她放开了那只勾着绳子的手,任由气球飘飘晃晃地飞走。

    就当是放过那时候的她。

    “林西西,要不要靠一会儿我的肩膀?”

    沈听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澜海边上了,还是和上次一样的情景,他们坐在车顶吹着夜风,眼睛都酸涩。不远处仍是灯彩闪耀,歌声欢快。

    林羡鱼手搭在膝盖上,不去管被风吹乱的鬓发,也不想知道眼睛到底红没红,更没对酒精抱有依赖情绪。

    来的一路上她都没说话,咬着牙像是在把那股子想哭的劲儿往下压,导致嗓音有点儿哑:“其实我刚才说谎了,是我不能原谅他们,就像那个男人恨我一样,我也恨他们。”

    她说着把手往后撑,抬起头去看天上的月亮,语气还是淡淡的,仿佛这根本不是一个有关生死的沉重话题:“我今天说,0618对我而言不是个好日子,是因为那天是我爸的忌日。那之前不久,他们队逮捕了一个犯罪团伙,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表彰,就被犯罪嫌疑人的家属报复了。”

    林羡鱼的声音很轻,但又好似每一个字里都裹着无数次喟叹,“那天我在南城比赛,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他开车去接我,那辆车撞上来的时候他打了右向,所以我活下来了。”

    沈听林一直看着她的侧脸,直到看见她眼泪滑过泪痣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他抬起手虚虚圈揽住她,慢慢地把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

    “不是你的错,林西西。”他在把她往痛苦的边缘往回拉,可他的眼睛分明也溺在痛苦海洋。

    林羡鱼把头埋在他肩头,肩头的衣料瞬时被一圈滚烫砸开,她声音闷在衣料里,哽咽着说,“可是你知道吗沈听林,那年的6月18号,是父亲节。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节日快乐,可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对不起。”

    她都知道,是在为余曼把她当做林余替代品而道歉,也是在为自己把她带入险境而后悔,更多的是怕她也像林余那样死去。

    “肇事者的家人说是我爸的错,我妈觉得我也有错,可能是因为我还活着。”她手扯着沈听林的衣服,把他胸前的衣服揪成皱皱的一团,“她说要我记得那一天,就刻在我脖子上了,后来我用纹身遮上了,但是我忘不了。”

    怎么会忘呢,生命里有些人的的离开就像是一场暴雨,走出那场雨,但身上依旧潮湿。

    而颤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滴湿热的水珠砸在手上。那绝不是雨水该有的温度,也不是她眼里流出的泪。抬眼看,月华之下,被她倚靠着的人眼睛很红,像那天晚上一起看电影,她只是鼻尖酸涩,他却已经流泪。

    本来没觉得自己有多惨,但他一哭,她心就被那滴轻盈的泪砸出来一个大窟窿。

    视线开始模糊,林羡鱼无声地摇头,手上更用力一点,“你别哭,沈听林你别哭。”

    沈听林赶忙胡乱把眼泪擦去,声也抖着,这会儿不知道是谁安慰谁,他有点儿语无伦次:“我没事,不是,你、你怎么样?忍着累不累,想哭就哭吧。”

    “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别哭了成不成?”林羡鱼说着喉咙开始酸涩,像是含了一块连日暴晒的铁,喉咙里有股子淡淡的腥味。说着话声哽咽,也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变成了她安慰沈听林。

    那句重复多次的别哭不知道在抚慰谁,她说不下去了,手颤抖哆嗦着抓他的衣服,终于哭出声:“我好累啊,沈听林。”

    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她感觉到有温热感笼罩在眼前,那一刻时间昏暗,她能从缝隙里看到丝丝缕缕的月光。是沈听林挡住了她的眼睛,夜风凉,他的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伤疤,声音贴在耳畔温柔又低沉:“疼不疼啊?”

    耳骨上滚落一抹湿润,把人定住。林羡鱼吸吸酸涩的鼻子,哭过的人鼻音重,说话像撒娇:“握紧一点。”

    那只手终于敢用力,盈满了月光的手熨帖在她的伤痛处,微凉的手盛着她的热泪。

    这世界嘈杂喧嚣,周遭都是恶意,我触目所及满眼疮痍,仓皇出逃却误入飘零宇宙。是你向我伸出手,准许我撞入你怀抱。

    两个人吹了会儿海风,把眼泪都吹干了,林羡鱼才开口,声音已经不再那么哑,这会儿终于释然,把那些不愿意说的也说了:“其实我也想过死的。”

    握着手腕的手一紧,几乎是同时,林羡鱼感觉她靠着的身子抖了一下。

    但是她还是说下去:“我离死亡最近的时刻不是车祸,是我妈喝醉酒后把我压在阳台那次,我们家住十五楼,我挣扎的时候掉下去一盆绿萝,我亲眼看着它摔得稀巴烂,我也真怕我自己会那样。但还好没有,我活下来了,那之后就恐高了。”

    沈听林喉咙一紧:“所以去游乐园不玩垂直过山车,不仅是为了我的面子工程。”

    “是你的里子工程,和我的面子工程。”林羡鱼还能笑出来。

    沈听林半点都笑不出来,垂眼看他手掌包裹下的伤口,他拇指上有练琴出来的茧子,轻轻剐蹭过时女孩的手轻颤,他问:“这也是当时弄的吗?”

    “那时候状态不好,我自己割的。”她说着终于抬起眼,目光所及之处是他唇上的痣,“最后在医院抢救过来之后我叔叔带着我去看心理医生,把我接到他们家去住,生怕我再做点什么。然后某一刻醒悟,我的命是两条命,甚至是三条命换来的,我不能死。”

    那时候终于想明白,爱从来就不是以死明志的事情,是我用生命告诉你,我们匪朝伊夕,无论生死。

    见沈听林还要说,林羡鱼堵死他的后路,“放心,那之后我就没犯过傻了。就是心理阴影有点儿严重,讨厌下雨,又对南城有点儿抵触,好像三年来一直没迈过那道坎。”

    她当然知道南城大学的医学专业是最好的,她也没想过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但你知道的,南城的雨季是很长很长的。

    本来以为会听到劝慰的话,却只听他说:“迈不过来我们就不迈了,停下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羡鱼还能笑出声来,“说不定我哪天一个大踏步就走过去了。”

    现在他们默契度已经很高,她说句带点玩笑意味的话,沈听林立刻就接住她的话,“你来的话我接着你点儿,停这么久突然大踏步别摔着。”

    她好像正在零星地把自己讲给沈听林,而沈听林就默默地一点一点地把她拼好了还回去。

    “沈听林。”她轻声唤他的名字。

    沈听林回得很快:“嗯?”

    林羡鱼还倚靠在他肩膀上,声音很轻:“再靠一会儿。”

    他轻笑一声,从口袋里拿出瓶酸奶,“靠到什么时候都成,先喝点儿酸奶。”

    黄桃味的,林羡鱼接过来,瓶盖已经松了,她喝一口才问:“你什么时候买的?”

    “上车的时候。”沈听林说,“那时候想起来酸奶解酒,本来想要带你去借酒消愁的,现在看来不用了。”

    林羡鱼觉得这会儿黄桃酸奶比威士忌伏特加都能浇愁:“有哆啦A沈在,什么烦恼都迎刃而解了。”

    “沈听林。”林羡鱼又在他的笑声里把他拉回来,“在你这儿,我好像没有秘密了。”

    脑海中炸开一簇簇烟花,心里春回生出遍野鲜花来,大抵是雨季已至,有小蚁在他心尖上爬,从他心里搬走了什么,又把肩上的人挪进来。

    沈听林些微迟钝地点点头,“嗯,我也是。”

    而后他们一同笑开,对视时眼底氤氲散去,只余下清朗皓婉。

    这就够了,天长地久都有时尽,那他只求今朝醉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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