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

    沈璟是除夕夜去世的,就在那通电话之后。

    当时沈听林就站在病房门口,看着旁边的心电监护仪上渐趋直线。

    他当时觉得自己被按着后颈压入了水中,周遭的声音都模糊了,脑海里的一切意识都被淹没,动也动不得,仿佛置身事外。

    直到听到林羡鱼的声音,他才如梦初醒般明了,这一切都不是幻梦,是真实的。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林羡鱼说话,只是听到了电话挂断的声音。

    他疾步跑过去按铃叫医生,手抓住沈璟的手,也许是他在外面停留了太久手很冰,冰到他感知不到沈璟的温度。

    沈听林跪在病床边,紧紧握住沈璟的手,祈求般低语,其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明白自己是在徒劳地挽留。

    他颤抖着声音恳求:“爸,你坚持住好不好?你一定听见我说话了对不对,我给你买了你想要的云吞,我求求你,你一定要坚持住。”

    眼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终于带来了些许温度,泪滴顺着他手的曲线滚落到沈璟手上,却没有连带着温热一同传递。

    沈听林这些天都没有哭,因为都没有到绝路,但这一刻他心里却很明白,这一次他要失去父亲了。

    泪水模糊视线,他一手擦去,想看清眼前这张脸,他哽咽着说:“爸,新年到了,我还没给你拜年呢,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你看看我。”

    直到医生赶来把他拉开开始进行抢救,直到所有人的动作全部停下,心电监护仪发出前所未有的拉长警报声。

    医生走过来摇了摇头,低语了几句叫他节哀。

    护士在病床前沉默地撤下跟了沈璟几日,束缚着他的仪器。

    直到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膝盖发软,踉跄着走到病床前,“咚”的一声,他结结实实地跪在地上。

    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流泪。

    跪到膝盖发麻,沈听林终于收拾好情绪,出去办手续。

    回到病房的时候天蒙蒙亮,他把摆在旁边的书一一收起来,有一本书扉页翘着,像是里面夹着什么东西,他翻开看。是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还有一个厚厚的红包,上面除了红包上印制的字以外还写了几个字:新年快乐,这是今年的压岁钱。

    明目张胆地耍赖,都没拜年就给了压岁钱。

    登时,眼眶又开始酸涩,沈听林微微仰起头不让泪水流下来。

    他手抖得不行,但还是把那张纸慢慢轻轻地展开。

    字迹熟悉又端正,笔墨不大新,应该不是这几天写的,这几天他连笔都握不住,写不出这满张纸漂亮的字。

    看第一行的时候沈听林就没忍住,鼻尖再次开始泛酸,刚被狠狠击过的心再度被揪起来,于是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了。他偏开头抿紧唇,把唇咬到发白,可是适得其反,他越忍那股子酸涩就越发汹涌,直到视线里的字全都模糊。

    走廊里不知是谁在看春晚重播,信纸上的每字每句,都同倒计时的声音敲打在他心上,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然决堤。

    [就说别让你天天都看着我,要么我也不能连写封信都要把你赶出去给我买汤。

    我好像很少说,你一直是我的骄傲,在任何方面都没让爸爸操心过。

    你从小就这么听话懂事,你妈妈之前说,少了些培养小孩长大的成就感。我替她看到你长大的样子了,还是一样的听话,她要是知道了又得念叨一阵子。

    我在港城的半年里总是会想起你妈妈,想起你,不知为什么,总会想到你哭的样子,我记得你小时候明明很爱哭来着。

    我猜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会哭,那也没有关系,我们听林还是孩子呢。

    直到我住院,恍惚间才发现,原来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也能独当一面,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这半年来你总是笑着安慰我说没事,但我都清楚,你都忘了爸爸是医生吧。

    九岁那年你就该知道了,生老病死才是世间常有的事情,就算是再深厚的感情也不能阻止。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应该已经去找妈妈了,你不要难过,尤其是不要替我感到难过。

    爸爸已经觉得这一遭很值得了,有你妈妈,有你。

    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用你的妙笔,比现在更快乐更自在地活。

    忘了我们也没有关系,但你要记得,你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什么苦难都不能让你低头。

    医生说你心脏畸形,但是在我看来,我的孩子有着最澄澈善良的心,至真至美,谁都比不上。

    你啊,要依然茁壮成长,要仍怀着热忱,要在凶顽的世界里找到应当属于你的温柔和美好。

    就如书里说的,要像一座山,既满生着芳草香花,又有极坚硬的石头。

    至于爱,我想你已经找到了答案。

    羡鱼是个很好的姑娘,我看得出来,你跟她在一起很开心。

    能遇到两心相许的人,是很幸运的事情了,你一定要善待她。

    你们都还年轻,还有千万个选择和美好的未来。

    希望就算我以后看不到,你们也永远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你们都是会走向幸福的人。

    最后,祝你们平安顺遂,前程锦绣。]

    热泪把单薄的信纸渗透,酸意堵在心口,胀痛不已。

    沈听林在泪水中清醒,找回自己,咳一声清嗓,大概因为哭到耳膜痛所以才没能听到声音。

    他启唇,却也未能发出声音。

    **

    林羡鱼挂断电话后急急忙忙穿衣服,林岁寒瞧见了问一句:“这么着急,怎么了?”

    她这样从来处事不惊的人,此刻心里有一场狂风骤雨,不知道有没有显露到表面上,说话时声音都有细微的颤抖,她自己没觉察到:“沈听林那边出事了,我得过去。”

    她在手机上查询机票信息,买了张时间最近的机票。

    应见青电话那头的同事大概是听到她这么说了,急吼吼道:“不行啊,初三不能出门的,见青你可得拦着点。”

    这话一出,屋内的人全都看过来,林羡鱼想反驳,但是往年这时候家里的人确实都不出门。

    她急得想不出说什么,林冬年问她:“是很要紧的事吗?”

    林羡鱼用力点点头。

    应见青不顾电话那头的阻拦,问她:“刚才是不是已经买了票?”

    林羡鱼看着手机界面上的购票信息,点了点头。

    还想在为自己的先斩后奏做个解释,但应见青转头看向林岁寒,说:“岁寒,你陪西西去吧。”

    那一刻酸胀的眼眨了下,差点没能拦住眼泪。

    最早的一班飞机也要四个小时后才起飞,林岁寒一直在机场陪她,直到她登机。

    从霖江到南城的两个小时,林羡鱼坐立难安,看着登机前齐竞寒发来的消息。

    ——沈叔是新年夜走的,但他昨天晚上处理好所有事才跟我们说,他本来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如果你在,他可能会好过一点。

    ——还有,他应激失声了,医生说会自愈,你别太担心。

    也不知道这两天他是怎么过来的,遭受了打击还要一个人默默处理完所有事。

    她下飞机,齐竞寒又给她发来消息。

    葬礼已经结束,他们现在在墓园,他把地址发过来了。

    林羡鱼找到了家没关门的花店,买了束天堂鸟,打车去墓园。

    这时候墓园几乎没什么人来祭拜扫墓,所以她隔着挺远就看到前面黑压压一片人。

    林羡鱼放轻脚步走过去,走近了,苏情站在后面,眼睛红得不行,闻声看向她,目光里透着讶异,却没开口。

    她站定,看到墓碑上的照片,一边是沈璟,另一边是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是沈听林的妈妈。

    林羡鱼去医院看望沈璟那次跟他聊了很多,他说了些关于他跟沈听林妈妈的故事,她还没有听到结尾。他给自己推荐的书她买回来还没有看完,本来想要年后去看望他时探讨读后感的。

    好像上次见面还在昨天,可分别就如此突然。

    她甚至都梦到过再去探望沈璟的场景,他躺在病床上,旁边还放着没读完的书,见她进门笑开,眉目温柔,对她说,小鱼又来了,而沈听林坐在一边或笑或是端着水过来提醒病人要补充水分。

    如今这场梦彻底醒来。

    回神时沈听林已面对他们而站,对着她身边来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分明离得也不远,但就是觉得沈听林现在和她远隔着,不是千万里的距离,而是眼底的一层雪。似乎风再大一点,他就像她怀里的这束花,轻轻一碰,花瓣就随着风飞走了,在这方天地碰壁,破碎。

    还没分开多久,他却肉眼可见得瘦了很多,黑眼圈也重,不知这些天是怎么撑过来的,大概是拿自己的身体当永动机用了。

    抬起头时,他们目光撞在一处。

    恍然间如似回到南城那次分别前夜,林羡鱼不顾他的劝阻去了机场,他见到她问,你不是答应我不过来吗?

    这一刻,林羡鱼读懂他的眼神,也是同样的想法。

    她的答案也一样。

    就是觉得,她现在得陪在他身边。

    身边的人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沈如云一家和齐竞寒站在他身边。

    见她缓缓走上前,齐竞寒解释:“是我告诉她的,你别生气啊。”

    沈听林摇了摇头,目光黏在她身上,看她把花放到墓碑前,在她站起身走过来时偏过头去。

    沈如云擦了擦未干的眼泪,拉着丈夫和明姝走开了,齐竞寒也低头走远。

    林羡鱼这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喝水,张口时嗓子很哑,“没事了,沈听林,你过来我这。”

    灰蒙蒙的天色下,她看到他眼尾的红,说话间,她张开双臂,就好似当初那个夜晚,他准许自己撞入她怀抱,她现在也一样。

    沈听林却仿佛脚底盘踞生根,怎么也动不得了,眼眶悄然间愈发红。

    林羡鱼再往前一步走到他身前,微微踮起脚尖把他的脸扭过来,眼前视线开始模糊,她抬手擦去沈听林脸上的泪水。

    林羡鱼把他搂在怀里,软着声安慰道:“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

    自制力在话音落下时瞬间崩盘,分明自己也控制不住地流泪,但手上动作不停,轻轻给他顺背,把他抱紧,眼泪砸在他衣服上,喃喃如耳语:“沈听林,我都知道,你别难过,都会好的,都会的,我就在这陪着你。”

    这时候你不想要我来,可是我知道,如果有我陪在你身边,你会好过一点。

    肩膀上终于压下来重量,沈听林把脑袋埋在她肩头,无声地摇头,眼泪大滴大滴往下砸,自她的衣料上滚落。林羡鱼感觉到他在肩头自己蹭了下,下一刻就要抬起头,大概这时候才发觉,她的衣服很贵,怕弄脏了。

    而林羡鱼几乎是在他抬头的同时就察觉,落在他背上的手上移按住他后颈,让他安心靠着。

    他们相拥而泣很久,都不知是谁在劝慰谁。

    哭够发泄够,沈听林拿出手机给她敲字,要带她出去吃饭。

    出墓园时林羡鱼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一个红包,她说:“新年快乐,这是今年的压岁钱。”

    她不知道沈璟有没有给他发压岁钱,这是出门前应见青要她给的,大概她们想的都一样,就是想让他感知到自己在被爱着。

    任凭岁月摧折,世事无常,她都愿意不远万里奔来,任他遍体鳞伤,荆棘满身,她都肯张开双臂敞开心扉。

    想要将你拯救,逃离此间荒谬。

    沈听林愣怔时,她已经把红包塞进他上衣口袋,并且反应很快地握住他伸出来的手。

    沈听林并没有挣脱,任由她牵着。

    林羡鱼抬头望了下天,天色依旧是灰蒙蒙,没有被泪水冲刷至碧蓝。

    她收回视线对上沈听林眼底无风无浪的湖,四目相对时湖面起了波澜,碧波荡漾,圈揽着一个她。

    林羡鱼吸了下鼻子,弯了弯唇说:“沈听林,我来之前看了天气预报。”

    沈听林现在说不了话,自然没办法接她的话,就点点头再看向她,等她的后文。

    拐角到了风口,饶是牵在一起的手也觉得冷,沈听林没放开,而是牵着她的手安放进自己衣兜里。因为他的动作,林羡鱼顿了顿,等他这一套动作做完后抬眼看过来时,她才继续说:“明天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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