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婷婷

    1

    甘婷婷是我们小镇春天里的白玉兰花。

    读书那会儿,学校规定必须穿校服,可她还是只穿自己喜欢的衣裳。她说,什么事情都规规矩矩,就没意思了,人活着也像死人一样。她还说,能够做梦的时候,还是做梦的好,哪一天连梦也不信了,那时候,想做也做不了。她打小就鬼精精怪,不按常理出牌,在学校,是最让老师头疼的一个学生。

    她上高中那会儿我还小,并不能够明白她话里那种尖锐的执拗与苍凉的哀感。那会儿她不穿校服,门卫不让她进学校,她就每天在街上晃悠。她说看地摊上的镯子首饰和木雕,花草盆景什么的,可远比呆坐在教室里有趣得多了。

    当然,这是许多年之后我才听她说起的。那时候,她已经同她丈夫离婚了。她脸上的光彩依旧光艳照人,只是多了几分铅华尽洗之后的宁静和与愁,厌倦与疲惫。

    小镇上曾有过一阵流言,说甘婷婷勾引过她的老师。那个赵姓班主任老师四十多岁了,一口黄牙挺着大肚子,戴一副厚厚的眼镜,只能够是那么丑了,没有几个人知道,甘婷婷为什么要写情书给他,情书写的又是些什么,只知道甘婷婷确实被教务主任在广播里通报批评了。这事曾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为这事,赵老师的老婆不但在家里吵翻了天,还背着孩子到甘婷婷家门口哭闹,满口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甘婷婷她哥找了好几个流氓,连连扇了她好几十个耳光,并撩下话说,她若再敢胡搅蛮缠,就把她和她的孩子一并扔河里去。这女人才就此哭哭啼啼回了家去,不敢再闹。

    这件事曾使我很难过,但并不影响我对甘婷婷的爱。我始终还是那么热烈的爱着她。她始终还是我生命长空里的星辰和月亮,永远皎洁盈盈,熠熠生辉。她永远是镇子上最漂亮的姑娘。

    甘婷婷唱歌特别好听,那种好听,我说不出。多年以后,我读到济慈的《夜莺之歌》,觉得甘婷婷就是那一只夜莺,济慈的《夜莺之歌》就该是专为她写的,而且是写给我一个人读。

    高三那年她参加县里举办的民族歌唱大赛,获得了一等奖,毕业后考了省城一所艺专,她的状元酒我也去吃了。那天,她穿得比以往更要漂亮,更要光彩照人。她喝很多酒,脸上的笑,像桃花一样美。想到她终于就要离开这个非议她的地方,我心底既为她感到高兴,同时也很伤感。

    甘婷婷一离开,这个镇子就不会再有白玉兰花的香味了。

    我曾经问她,婷婷姐,走了以后要,你还会回来吗?

    甘婷婷说,当然回来呀,假期就回来。

    我说,我是说,等你读完大学了,你还会不会回这个小镇来。

    甘婷婷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这个镇子上没有人喜欢我。连我爸也不喜欢我。

    我说,不,婷婷姐,我喜欢你。

    甘婷婷笑了。她说,那你好好读书。以后我当然还会回来看你。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也想离开这个小镇。那些日子里,见着她经常同一些小伙子骑车从街上呼啸而过,我就特别想自己也有一辆摩托车,带着她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无论到哪里都行,只要能够离开就好,能够离开就好。她后来告诉我,那些人,她其实一个也不喜欢。她说镇子上那么多人爱嚼舌根子,她就是要故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看他们能把她怎么样。那些可恶的人。

    甘婷婷说,就算人生是结满痛苦的茧,我也不想那些不相干的人,对我指手划脚。现在回头想,当年她的那些叛逆和张扬,看起来无畏无惧,却既天真也脆弱。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断的作茧自缚,又不断的化蛹为蝶,既活得轻盈自在,也活得如临深渊。

    甘婷婷离开小镇以后,我对她的想念,成了一种甜蜜的忧伤,清风落日似的,盛大而苍茫。她初中读了六年,上大学时已经二十二岁,我自己则瘦小而丑陋,十二岁了,还不及她的肩那么高。

    那时我是多么渴望能够赶快长大啊。

    甘婷婷暑假回来,跟我说起一些大学里有趣的事,还给我看许多照片,有一张是她在排演话剧的时候照的,她穿民国风格的服饰,优雅大方,美得也像个“临水照花人”似的。她的旁边,站着一个英俊帅气的男生,他们微笑着,看起来很亲密的样子。

    我指着相片上的那个男生问她,这人是谁?

    她告诉我,那个人叫周涛,是学生会主席,也是话剧团成员,他演的是一个坏蛋警察。她说,看,这一张是他穿着演员服装照的。她翻了另一张照片给我看,穿褐色警服的周涛拿手里的枪抵着一个风韵别致摇曳生姿的妖媚女人的心口,场所似乎是在一个妓院。那种喧嚣浮华的风尘味道,我一眼就看得出。

    她说起她的坏蛋警察的时候,脉脉含情,语气温柔得我心底暗生妒忌。

    我说,你跟这个人,你们看起来,这么亲近。

    甘婷婷说,他是姐姐的男朋友。

    这我早猜到了的,不过,听她说出来,听她亲自说出来,心底还是像被粗砺的石块硌着了,疼。有时候我们就坐在河滩的青白石块之上,河水哗哗地流淌,阳光在河面上跳荡,水波里漾着粼粼的光。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湖水。其实我并非是对她说的那些人事有多大兴趣,只是因为是她在说,所以什么我都爱听。哪怕有些事,知道以后,其实心里并不好受。

    2

    第二年暑假,甘婷婷带了男朋友回家,只是,这个人已不再是那个演坏蛋警察的周涛,而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瘦削的男人。这个男人的面影看起来有着近似刀的锋利,据说是搞行为艺术的,那时我不知道行为艺术是什么东西。

    我还听说,她在学校里给人家做过人体模特,就是脱光了衣服,躺着,或是坐着,让画画的画。我真想把画过她的那些人的眼珠子挖掉,但又同时希望,拿着画笔,凝神专注地画下她优雅风姿与曼妙青春的人,是我自己。可惜,我并没有丝毫绘画的天赋。我大学那会儿也学过油画。有一个时期,我下了苦功夫研读过印象派,野兽派和立体主义画派的绘画技法和理论。但是我除了能够把西瓜画成女人的屁股和□□之外,再不会画别的东西。

    我参加过学校举办的一届大学生艺术展。有个西瓜店老板出五百块钱买了我的一幅画,做成大幅宣传海报立在西瓜摊前,那一段时间他的西瓜就卖的特别火。有人说我的那些画表现形式新颖别致而又热烈大胆,有一种狂放的勇猛和力量在里面。还有人说我对色彩简直有着天才的感受力和驾驭能力,说我对欲望内在的矛盾、痛苦和压抑的诠释淋漓尽致,有一种粗砺的直接和近乎绝望的偏执。还有人说,看我的画,就像站在世界崩溃的边缘,毁灭和生成,就凝固在那一瞬间。

    我听得都飘飘然了,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以为自己真成了大画家,只有鬼才知道实际的情况是怎样。我挑拣了几幅自己最满意的寄给了甘婷婷,她收到以后,给我回了条□□信息,说画作已收到,谢谢,语气很冷淡,没有如我心心念念期待的那种欣赏和肯定,我不问,她也不谈论那些画作。这使我觉得很失望,很失落。

    我心底当然也清楚,自己画的那些,根本不是东西。我没再继续画下去。我学画,全是为了她,既然她不喜欢,再画也没意思了。后来我们在回忆的感伤中谈起过往的人事时,她有提到过一次我的那些画。

    甘婷婷跟我说,在那些画里,你对欲望的理解,完全是基于对痛苦的感受,或者说是忍受。这是我所不喜欢的。而且,你表现出的那种痛苦,太强烈,太强大,太灼人。

    我曾经以为,她或许会喜欢画家。但她说她其实根本不喜欢。她说画家也是人,也很无聊的。她说她曾经以为,在画家的画室里,就是在那种那种凌乱的,四处堆满颜料、散着废弃的,或未完成的巨幅油画的画室里面□□,一定会是新鲜、刺激、过瘾的事。等她真的去做了,内心只觉得荒凉。

    甘婷婷说,那种荒凉,太寒冷了。就放佛一瞬间,你看透了人生的虚无。后来看到你的那些画,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受。那时候你正被欲望占得满满的,如同被洪水沾满的河谷,汹涌澎湃,而我,却已经一点一点的被欲望掏空,耗尽。有一天你也突然发现,生命不过就是从欲望的烈火里走入冰冷灰烬之中去的时候,或许你也会觉得寒冷,你也会觉得哭笑不得。

    甘婷婷还说活了这么多年,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究竟又能够去哪里,惘惘的,被困了一世,到头来,却是哪里也去不了。

    甘婷婷说哪里也去不了的时候,我想起了以前常常纠缠着自己的那些幻觉。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睁眼闭眼,都精神恍惚,灵魂出窍,现在梦境里,被困于一条河流,一条叫做时间的河,它具体得就像发洪水时的小镇上的那条河,冷酷无情地席卷和吞没着一切。天空布满黑云,沉寂得像黑铁似的。我自己如同一具尸体,静静的漂浮在河面上。

    我的身体浪涛里却像画里静止的画船,受制于某种无形的魔力。河岸上的树,全变成了人,或者说,镇子上的人,全变成了树,人也是树,树也是人。我看到了非常凄惨恐怖的画面。那些被利斧砍过的树,那些被风雨吹折的树,那些被闪电烧焦的树,那些还未长大的和已经枯死的树,长出了痛苦扭曲的人的意识,长出了人的头、脸、手和身子,只有树根还是树根,扎进了最深最黑暗的泥土里,疯狂贪婪地生长和掠夺。

    我就那样漂浮着,根本动不了,这有一点小时候梦魇的感觉。我渴望被巨浪掀起,或者被漩涡卷入泥沙俱下的河底,可我的意识怎样挣扎,一点用也没有。我和岸上的那些树人,是一样的。我们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我看到岸上那些叹息、挣扎、争吵、哭泣、怨悔、愤怒、虚伪、仇恨、欺骗、报复,欢笑和泪水,交织成另外的一条河流,欲望的河流,也是滔滔滚滚,凶险万分,甚至还有几分壮阔,生生不息。

    我还可以离开自己的身体,飞到天空里去,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的腐烂。但腐烂了也还是一具尸体。我知道时间在流逝,但它没把我带走。没有希望,没有救赎,没有尽头,我看着自己腐烂,看着腐烂了的自己,根本什么也不能做。触摸不到自由和真实,或者说自由和真实的幻觉破灭了,实在是太恐怖,太绝望的感觉。

    我试图跟甘婷婷说这些噩梦一样的经历。但是,我说不出,抓不到那种最真实的恐惧和绝望,以至于,我能够说出的,同我内心实际经历过的,隔得太远。甘婷婷听了,只是不以为意的笑笑,说,你伤害了树。人生固然苦惨,但树,它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是美好的。

    甘婷婷说,你根本误解了树。树那么安静,那么美好,它们跟梦,跟童话是一个世界的,可被你说得这样丑陋。甘婷婷说她曾经就特别渴望做一棵树,安安静静的扎在土里,风中雨中,开花结果,不受欲望的折磨。她还说,要是以后她死了,也不要什么隆重的葬礼,找一块干净土地,埋了,上面种一棵树,任它生长,任他地老天荒无需凭吊。

    而我,我还是只想做一个人,至少,和树比起来,我还可以爱恨情仇,嬉笑怒骂,长歌当哭。哪一天要是实在厌倦了,还可可以与这个世界挥手诀别。我想到小时候和许家杰一起骑摩托车兜风的那些往事,我还是更喜欢那种风中奔跑,大声吼叫或者歌唱的自由。而真实的树,并不在梦里,也不在童话里,它是长在泥巴里,它也承受雨雪风霜的侵蚀。

    我说,我小的时候,常跟在许家杰屁股后面,就是为跟他骑摩托车。骑着车奔跑的时候,骨骼里灌满了风,就像是飞起来一样。

    我没跟甘婷婷说过,那时候我还经常在风里想她,想她骑着车长发在风中飞扬的样子,想风里到处弥漫的白玉兰花的香味。

    3

    最后一次见到甘婷婷,是在北京。我大学毕业以后,做了电影编剧,五年之后转行,做独立电影人。我带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去北京参加青年电影节的那个夏天,她也在北京,她老早就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想看看我的电影。

    我说,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参加影展。

    甘婷婷说,不,我不想参加什么电影节。我只想一个人看。你拷贝一份给我。或者你来,我们两个人看。

    我说,那好。电影放映结束,我就去找你。她当时在一家酒吧当驻唱。自从她跟她丈夫离婚以后,她就一直没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待过。她去不同的城市,换不同的工作。她工作也不是为了钱,她并不缺钱花。她说她工作只是为了让生活变得有趣一点。我还做编剧时,我们联系多一些,后来做电影太忙,联系就少了。

    我的电影放映结束后,反响平平,倒是甘婷婷,她看后大为激赏,只是她不愿意多谈。她只说,真要命!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拍了一场噩梦。人生的噩梦。

    倘若是在以往的时候,只要甘婷婷她喜欢,就算全世界再没有第二个人愿意看我的电影,我也会欢呼雀跃,我也会觉得所有努力和付出都值得。但我已经老了。尽管参加的是青年电影节,可我已经三十多岁。我转行拍电影,确实是出于爱好,也怀着艺术情怀,但我更在乎的,其实是声名,当然还有票房,在这个行业里,没有一定的象征性的社会资本,往后的路,我可能走不下去。所以,电影遭到冷遇,我心情其实挺糟糕的。和甘婷婷在西餐厅吃饭的时候,我喝了很多红酒。

    我们从西餐厅出来,在附近开了酒店。我冲了个凉水澡,疲惫的躺床上,想我的下一部电影是不是要改变题材和风格。甘婷婷就坐在床头,抱着电脑看电影。可我已经闻不到她身上白玉兰花的香味了。我感觉到了短暂的悲伤,但悲伤的情绪很快被别的东西替代。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老了。

    这个我爱了二十几年,渴望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她就躺在我身边,可我并没有想亲吻她、拥抱她和想要她的渴望。只是觉得,这样躺着,两个人在一起,很亲切。就像是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很久了。电影才七十分钟。甘婷婷很快便看完了。

    我说,也只有你一个人,觉得我这个电影,还有一点意思。

    甘婷婷说,还是不要谈电影了。她把电脑扔在床头的木柜子上。然后,我们还是□□了。一切都很安静。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欲望可以这样安静,美妙和幸福。这也是我第一次做那么长时间。

    抵达以后,我还久久的拥抱她,反复的亲吻她。这一刻,我才突然变得激烈,同时也感到了痛苦。我想用我二十年的渴望拥抱她,就像风暴占满河谷。但这种热烈的渴望其实是一种必然的幻灭。甘婷婷的回应,始终是温柔的,海纳百川的温柔。她爱抚着我的面庞,略为忧伤地说,我爱你,可惜,已经晚了。她这样一说,我又感觉到我们老了。我不可能用我二十年的青春和渴望来拥抱她,我的青春和渴望,毕竟已经消逝了。而那些年我热烈渴望着的,又也许只是一个梦。我又感觉到悲伤。

    我说,我爱着你,已经二十多年了呢。

    甘婷婷神色怅然。沉默很久,她才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为什么在我离婚的时候,你不来找我。连问都不问一声。

    我没有说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去找她,为什么连安慰的话也没有一句。也许是害怕吧,至于怕什么,很难说得清楚。

    我们又喝了一些红酒。酒倒入高脚杯中,红得像玫瑰,又像是血液。甘婷婷说这些年她四处漂泊,经历许多事,见过许多人,但始终感觉到寂寞。她说许多话,想把一生都说尽似的。最使我震惊的是,她居然告诉我说,她初中的时候,被她的语文老师□□过,就是那个老实本分的赵老师。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嘴角勾着一丝苦涩的笑意。但她的神情,基本上是平静的。

    甘婷婷说,那个丑陋的男人,他跟随了我一辈子。她说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事。他像鬼一样缠着她。她□□的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想起他那一张丑陋的脸,想起他身上那一种令人恶心的气味。

    甘婷婷说,我跟不同的男人□□,还是摆脱不了他。最让我绝望的是,似乎所有的男人,都有他那样的一张脸,那样的一种气味。年轻的时候,你是因为欲望而神思惘然,被卷进欲望的漩涡的中心,但看得出来,你始终是愿意沉醉在里面的,哪怕是痛苦着。于你,欲望的热烈的痛苦和折磨,终究是欢畅的。可我,我不一样,我看到了欲望背后那些可恶的可怕的,所以厌恶。

    我看她,有些神色凄然了,而且她的眼角已有了皱纹。她曾经说过她最害怕衰老的。她说一朵花衰败的时候,也可以是美的,但是女人,不一样。她说衰败的花朵会引起人们伤感的情思,那是爱怜的,一个漂亮女人的容色的逐渐凋陨,固然也能够引起一些人的伤感情思,但那却是恐惧的。女人一旦老了,再惊艳的美与漂亮,也都一去不返的消逝了。曾经的梦,也必然跟着破碎。

    甘婷婷看我脸上的惶惑和惊疑,颇有些神经质的笑起来,问我,你不信?你不信那个男人□□过我?她的苍凉的,嘲讽的,神经质的笑,依然是美的。

    我说,太不可思议了。我记得,当时镇子上的传言,是说甘婷婷勾引她的老师。当时学校教务主任在广播里通报批评她,也是确凿的事。那个一向被镇子上的人认为是最老实本分的人,居然对甘婷婷做过那样的事,太不可思议了。

    甘婷婷冷笑起来,说,连你也觉得,像赵德生那样的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对吧?你也以为,他那样的一个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老实本分,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是不是?

    我被她问住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在那些谣传风雨如晦的日子里,我是不是也曾经相信过那些谣言,相信过甘婷婷确实勾引过她的语文老师。勾引这个词,太刻薄了,甚至于恶毒,那时候,或许我不愿意想到。但是,对于当时传得满城风雨的那件事,我是不是真的不曾相信过,坚决彻底的不曾相信,这已经很难确定了。

    甘婷婷说,这事,当时我给我妈说了。我妈很震惊,很愤怒,甚至表现出十分疼爱我的样子。她抱着我。她抚摸着我的头,问我可还曾对别的人说起过。她说这事对谁也不能说,要别人知道了,我往后的日子没法过。她还要我第二天早上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照样去学校上课。当时我就绝望的发现,我妈其实和那个姓赵的一个样,没什么大的区别。他们冠冕堂皇,却只是面上做得很像一个人,内里却是腐烂了。甘婷婷说,我恨我妈,我特别瞧不起她,但我实在又不忍心伤害她。所以我忍了。我都忍了。

    我望着她,一阵心痛,不知道能说什么。那时我也以为,天长日久,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却没想到,北京匆匆一别,竟成永诀。人生的事,真是难料。从北京回贵阳,我是坐火车。我喜欢漫漫旅途,甚至很享受路途中的寂寞与疲惫。静静的坐着,看车窗外人世的浮光掠影高楼大厦,日月山川花草木石。一边看,一边构思一些情节。我拍的第一个电影的剧本,就是在长途火车上写成的。

    我不喜欢离别。我让甘婷婷不要送我。但她那天还是执拗的到车站送我。我第一次见她穿旗袍,冷艳,耀眼。她说是为送我,特意穿的。她说,这一别,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她脸上的微笑,像四月天里清澈的阳光,宁静,温暖,美好而又干净,纤尘不染的。

    我说,看你说的,生离死别似的。哪会见不到呢。我冬天的时候还会来北京。

    甘婷婷说,我不会在一个地方呆太久的。你来,我已经不在了。

    我以为,我们总还会再见的。

    甘婷婷说,不要在乎那个什么狗屁电影节。那里就是一个虚情假意,相互吹捧,勾心斗角的场所,没意思。好好拍你的电影吧,你能够怕出好电影。你骨子里有那种倔强劲头和天赋。

    我说,要是哪一天,你在这里唱歌也唱厌了,就来我们一起拍电影吧。

    甘婷婷说,再看吧。等你成为名导演了,也许我已经唱着歌死了。我喜欢唱歌。她也把死说得这样云淡风轻。曾经我也以为,死是件太简单的事,厌倦人世了,挥一挥手便可作别。那时甘婷婷还笑我。她说但凡是把死想得太容易、太浪漫的人,一般是不会轻易告别人世的。因为死,其实是很艰难,很具体的事。这回她也把死说的这样轻巧,可她,怎么就与人世诀别了呢!

    火车开动的时候,甘婷婷打电话给我,她说,以后你拍电影,还是拍一些温暖的东西吧。这次你拿来参展的这部电影,太黑暗了。你不该让那些相爱的心灵,遭受那样残酷的折磨。人活在这个世间,总要相信一些什么的,总有一些温暖和美好存在。我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如果是我,我会让那两个相爱的人,在还爱着的时候,轰轰烈烈的死去。

    我的那一部电影,名字叫《黑暗的尽头》。七十分钟的电影,只有三个人物。拍那部电影的时候,我内心正经历着一些比较黑暗的东西。

    4

    甘婷婷竟是悄没声息地走了,据说是跟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在酒店里喝□□殉情自杀的。她的死,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里,自然无足轻重,但在我们出生,成长然后又逃离的那个的小镇,却是很轰动的一件事。当然,我也是在她死后很久,才听王尧说的,就是小学的时候被我用水果刀扎过的那个王尧,他已经当上了我们县的公安局局长。他到省城出差,知道我在拍电影,就打电话约我吃饭。表面上说是老同学聚聚,叙叙旧情,实则他是想请我拍一个纪录片,宣传人民警察的光辉事迹。当时据说县城里选出了四个警察,得了个什么奖,于是就成了英雄,叫什么四大名捕。

    碍于情面,饭我是去吃了,但拍什么纪录片的事,我没有答应。饭桌上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甘婷婷死,似乎对王尧他们,实在是极有趣的事,他说得兴致勃勃,还一面又回忆了那些年镇子上的许多陈年往事,滔滔不绝。

    王尧说,那个甘婷婷,后来我见过一次,真的是他妈太漂亮了。可惜当年,白白美了那个姓赵的王八蛋。来,张导,碰一个。又喝下去一杯酒,我感觉自己快要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借故离开了。王尧送我打上了车,说,那个纪录片的事,你回去再想想,只要你点头,钱嘛,多少都不是问题。

    城市的夜色灯火闪烁,一片繁华,我内心却荒凉极了。我打开车窗,夜风吹来,我留下了温热的泪水,不顾狼狈。广播转到了另外一首歌,是容祖儿的《小小》,我最喜欢的一首歌。我想到在北京的时候,甘婷婷无意间对我说起的一句话。

    那时我们俩正在吃早餐。甘婷婷说,她正跟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在一起,可是,她想不到什么办法,能够证明他对她的爱。她说,我觉得,说出来的话,十有八九,都是靠不住的。我在想,如果不能□□,人们还能够怎么样去爱。总觉得,只是说说,那是不够的。

    当时阳光洒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切那么美好,那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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