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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西藏去

    一

    我独自一个人坐在咖啡馆里喝茶。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

    我以为是妻子发来的信息,没去理会。

    那天是星期天,一早我跟妻子吵架,就离家出走,到这家咖啡馆里喝茶。

    我不是特意来这里的。最初我摔门而出,只是想着到楼下买个打火机。

    我的打火机坏了。

    我想,到楼下随便找个地方抽支烟,我的恶劣的心情,或许就会平静。

    可是等我摔门而出,乘电梯到了楼下时,我忽然发觉,我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家,再也忍不了家里这个女人。

    于是我无头无脑地沿着街道走。

    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能到那里去。

    我是没有去处,才到这里来的。

    这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店。

    叫她时光。

    这是一整栋楼。综合性的娱乐会所。不只是卖咖啡。二楼是餐厅。三楼是桌球俱乐部。四楼是酒吧。五楼是酒店。

    真正的她时光,在九楼,十楼。

    十全九美。是一个可以醉生梦死的地方。

    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想我或许会到十楼去。

    现在我虽然也不算太老,可是毕竟,我已经对女人的身体,失去了兴趣。

    我在这里已经坐了一上午了。

    我一直觉得,会一个人去酒吧,或者逛咖啡馆,或者逛窑子的,一定是无聊透顶的人。

    我现在就非常的无聊透顶。

    咖啡馆里的音乐,更是他妈的抒情得叫人恶心,那种软绵绵、装腔作势、甜腻腻、黏糊糊的抒情。

    几次我想叫服务员把音乐关了,但又懒得开口。

    我现在是连开口说话都嫌麻烦。

    一句话都不想说的。

    看到人,我就感觉莫名的悲伤和绝望。

    因为人总是背负着那叫做命运的东西。

    大地因此变得沉重无比。

    我厌恶这个东西。

    但我逃不过。

    我看见他们,就像看到了我自己。

    不过恋爱中的青年男女除外。因为我觉得我们应该像爱情一样生活。

    我对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已经沉默得像岩石,坚硬而难以摧毁。

    但年轻的时候,我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也以为,路上都是风景,伸手就可以摘到果实。

    每晚睡去都有好梦。有用不完的精力。□□跟果实一样丰盛和甜美。

    总之一切。一切都如火如荼。生命里的腐朽和衰败尚未滋生。

    如今,腐朽和衰败,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二十年前,我妻子她也是清洁如水,如今怎么样呢?

    我是实在不忍再看她那副摸样。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认真看过她了。

    我承认,她的身材仍旧窈窕,姿色也还在。只是一切毕竟都已经不同了。

    她整个的人,透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陈尸的味道。她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毛发,都充满了生活的敌意。

    像旧道德一样陈腐和阴冷。

    不客气的说,最近这些年,我的阳痿,很大一部分症结和根子,在她。但她却反而怪我。

    我对她的憎恶,就像憎恶她满嘴的口臭一样。

    不,更多的时候,是像忍受我自己的牙疼。

    儿子是几年前就到外地上学了。我们的婚姻,有如残汤剩水,寡淡无味,还充斥着刀枪剑戟,和自身蛇一样固执的缠裹着的恨意与无奈。

    我不知道,我的妻子她,心底是不是也曾萌生过想要掐死我的念头。

    我不觉得这是罪过。

    还是年轻的时候好。就是争吵,也有力气去伤心,去落泪,去爱去恨,去拼尽全力。

    现在是,连离婚的念头,都懒得动了。

    只希望对方早一点死掉。

    但又害怕对方真的死掉,因为怕麻烦。

    人不如狗,死的时候,不会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去处。

    所以很麻烦。

    活着真累啊!

    我已经喝了两壶茶。又加了第三壶。

    整个上午,我都是呆呆地坐着,有时望望外面。

    外面是秋天。天空在我一早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很阴沉。

    一想到我自己就是愤怒的时候,也只是敢摔摔门,我就觉得,我应该去死。

    然而,我又实在没有去死的勇气。

    我的活着,是虽生犹死。

    一具驱壳。

    不可能再多。

    二

    我不喜欢喝茶。尤其是这铁观音。

    但这里除了茶,就是咖啡和果汁。

    我看到几个从他时光下来的男人。我很想看看他们的神情,但只看得到他们离去时的背影。于是索然地想象他们大腹便便的样子。

    我想,他们大概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不像我,只是一个活着的鬼。

    他们对世俗生活有着永不衰减的热情。就像对权力和迷信一样。就像对年轻女人的身体。

    有时,我就很羡慕他们。

    我就做不到像他们那样。

    他们都是成功的人。

    而我的一生,失败透顶。我甚至没有做到过一个芝麻大小的官。甚至因此而遭尽白眼和鄙弃。

    包括亲戚、朋友。

    我发觉亲戚也好,朋友也罢,要你有利用的价值,他们才会尊重你。

    世界上到处都是网。要是你并没有结网的能力,就注定要被命运抛弃。

    中午的时候,咖啡馆来了几对情侣。

    中学生,十六七岁,望着他们的黄金时代,使得我也不无伤感地回想起了来我自己的。

    我曾经爱过的女孩,早已消失在这人间。

    那时候我跟她说上一句话,都是惊心动魄。不可能勇敢到带她到咖啡馆喝咖啡。

    我羡慕现在的中学生。遗憾我不曾有过的勇敢。我的爱情,还没有发生,就死掉了。

    我跟我的女孩,我曾经爱过的女孩,整个中学时代,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这是句话,又都不是我最想跟她说的。我最想跟她说的话,一句都不曾有说出口过。

    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说出口了。

    高考之后。就是天涯海角。

    她嫁为人妻。我也成了家室。我们都曾心甘情愿,拥抱过世俗安稳的生活。

    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咖啡馆里飘荡的音乐依然是抒情的。

    是阿炳那个早已经死了的瞎子的悲伤。

    二泉映月。

    总算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的恶心了。

    但这并不适合情侣们,和他们的咖啡,他们的爱情,他们无往而不勇的梦想。

    我想每一个人年轻时都曾心怀梦想。

    情侣们坐在我身后比较幽僻的角落。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

    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就要快拉完了。

    我突然感觉到肚子很饿。

    这时,手机微信提示音又响了。

    三

    我掏手机,并不是为了看微信。而是打算订一份外卖。

    就在这咖啡馆里吃。

    但是掏出手机来以后,我发现微信并不是我妻子发来的。而是我曾经为之鬼迷心窍、痴绝颠倒的那个女孩。

    不,应该说,是女人。她已经不是那个女孩了。

    我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给我发微信。

    她已经在我微信朋友圈里做了二十年的僵尸。

    我在她那里,也是一样。

    我这些年里偶尔也翻看她的朋友圈的动态。但没看到任何跟过去有关的蛛丝马迹。

    甚至她的动态,几乎与生活无关。只是树梢的轻风。只是天上的白云。只是远方诗意。

    这是我所看到的。

    我不知道生活中的她是什么样子。

    她在很遥远的城市。

    她在微信里问我,至今仍在坚持写作,是不是在靠码字为生。

    写字和读书,曾是我们共同的爱好。

    我曾经想当作家。上大学的时候,曾在一个杂志上发过几篇小说。

    当时她还祝贺过我。

    我知道她上中学的时候也迷恋过写小说。

    她曾参加过新概念。她那篇小说我读过。

    那时高三。

    虽然投去的稿子最终石沉大海。

    但她是有一点才华的。

    她还写过一本小说。写在方格本子上面的,好几本钉在一起,厚厚的一摞。

    当时班里不少同学在争相传阅。并为她的才华所倾倒。

    我还没来得及读她那本小说,高中生活就结束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看。我是故意不看的。

    现在想来,她那时候读书,写字,都是出于真诚的喜欢。

    我不一样。

    我是为了装逼,为了让人刮目相看,为了与众不同,为了让她知道,我也喜欢这些。

    那些高考前无比沉闷昏暗的下午的课堂,有时她趴在桌子上写字,我埋首偷看《浮士德》。

    其实我什么也看不懂。

    她尽管不听课,成绩依然很好。

    我不一样。我是下九流。

    在老师眼底,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从小除了爱捣蛋,就不是个读得成书的料。

    我痛恨读书。然而那会儿很不一样。我是把全副身心都扑在学习上。

    我想要在学习成绩排名上离她近一点。

    但始终事与愿违。

    我的名字,始终是那最末的。有时我会因此而想起李之仪的那句诗——

    “君”住长江头

    “我”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

    我是那样非常悲伤地在想李之仪的诗句。悲伤到就是“共饮长江水”,也不能够给我一丝一毫的安慰。

    我跟她,相隔真是太远。

    远到一生的缘分最终都要错过。

    我想我对她的爱,就是那低到尘埃里的。

    和光同尘了。

    四

    二十年里,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联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时候微信我。

    我回她,写是还在写,只是二十年来,没有写出过任何的新意。

    这并不是谦虚。我说的,都是真的。

    她说,挺好的,能够始终坚持一件事情。

    我说,你不也一直在坚持一些事情吗?

    我听说,她二十八岁做了大公司的区域经理,三十五岁开了自己的公司。

    总之,她的事业很成功。

    不像我。一事无成。

    我又问她,你呢?这些年里,你还在写东西吗?

    她说没有再写了。

    我说,挺可惜的。

    我说的并非是客套话。

    我觉得如果她一直在这条路上坚持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个成名作家。

    至少,绝不会像我现在这般潦倒。

    我说过,她是有些才华的。

    吃写作这碗饭,靠的就是才华。像我,拼了半辈子,没什么屌用,写出来的,全他妈是垃圾。

    她说,这些年,全副身心都放在家庭、丈夫、孩子和事业上面。没时间,也没精力再写了。不过,最近倒是突然重新又萌发了想要再一次提笔的冲动。

    她说,以前的时候,也只有写,才能够感受到真实的自己。这二十年来,感觉是荒废了。越活越荒芜。都不是在活自己。

    她对自己的生活,想来也不是很满意。但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真正满意的呢?

    我想并不多。

    甚至没有。

    我说,那你就写吧。

    她说,荒废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还能不能够找得回来当年的感觉。

    我说,你先只管写。

    她似乎多少得到我一些鼓舞。

    她又问起我的近况。

    我说,小地方,除了小人小事,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她说,你好像太悲观了。

    又说,她下周回小城一趟,问我到时候,可不可以见一次面。

    我没问她是回来做什么。

    我说,可以。

    我也想要知道,她的身体里,如今是否依然还住着当年我所喜欢的那个小女孩。

    我也没问她回来的具体日期。

    但我对这次可能的会面,充满了期待。

    后来我知道,她这次回来,是处理她母亲的一些身后事。她母亲半年前过世的,当时她奔丧的时间,比较的仓促,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处理。

    她说,这次把母亲留下的房子卖掉,我跟这个小城最后的一点关系,也就了断了。

    对这个地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留恋,包括对她的母亲。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她也很少回来。

    我说,你母亲过世,该给我们这些老同学说一声的。

    她说,我一直在外面生活,跟那一班同学,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再说,也没有这个必要。

    我想了想。也觉得是没有必要。

    但我的话的意思是,或许是,当时为什么我们不见上一面呢?

    我承认,如今她也不再年轻了。

    但她,仍然是一个让我心动的女人。

    而我们的这次会面,很潦草。

    她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没有多少时间的,我们一起吃完饭,她就又匆匆地走了。

    她跟我说,最近她感觉,像是被生活困住了。全身上下是镣铐,四面八方是铜墙铁壁。写作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她说在这上面,希望我能够给她一些建议和帮助。

    她好像是真的很信任我。

    临走的时候她说,希望我们以后常联系。

    我也说,常联系。

    我想,我们说的,都不是客套话。

    她回广州以后,有一天晚上微信我说,十一的时候,她想去西藏走走,放松放松身心,看能不能够找到写东西的灵感。

    我说,挺好的,出去走走!我就是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了,有时候感觉沉闷得像一颗炸弹。

    她笑了。

    她说,沉闷得像一颗炸弹,这感觉她也有过。

    她又问我,你的大学,不就是在西藏上的吗?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我说,我向来不太喜欢重温旧梦的。

    我不是拒绝。

    我其实想去。我只是不好说得太直接。

    我说不喜欢重温旧梦,是给彼此一些回旋的余地。

    或许,我们都需要一些理性。因为像我们这把年纪,做什么,都是很危险的。

    身后是一堆的关系。

    更何况我们是孤男寡女!

    我憎恨我自己现在的生活,却又没有勇气,把它彻底毁掉。

    这辈子,感觉我只是生活在泥淖中越陷越深,直到哪一天被活活淹死,与世诀别。

    她说,但是西藏太远,我不太想一个人去。

    确实,西藏是太远。

    而且西藏的远,不仅是因为它太接近天空。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萌生了生活在别处的想法。

    反正到了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我想大多数的,都是靠着这个在苟延残喘。

    别处可以很具体,也可以很抽象。

    西藏却是既抽象而又具体。

    到那里去,似乎灵魂和身体,都同时在路上了。

    这才是最大的诱惑。最庸俗不过的想象。

    我说,那我再想想。

    五

    我终于还是决定去西藏。

    做出这个决定,我内心涌起几乎按捺不住的激动和狂喜。甚至感觉像是一下子年轻了不少。

    我已经四十五岁了。

    但因为做了这个决定,对往后的生活,我似乎又有了一线希望。如同是长无尽头的梦的黑暗甬道里忽然间见着了光。

    我甚至不切实际地在想,或许,我可以,换一种活法。蝉能脱壳。蛇可蜕皮。蝴蝶来自于蛹。人为什么就不可以试着去换一种活法呢?

    我想我可以的。

    我们约定在成都相遇,然后再转机拉萨。

    出发的前一夜,我兴奋得失眠了。

    竟以为真的迎来了人生的转机。

    我竟又充满了孩子式的期待。这是二十年里,唯一的一次。我再一次相信生活的可能。

    然而,我们在成都的相遇,到底是很平淡的,彼此很客气。

    这客气,是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

    我发觉,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跟她,依然隔得好远。

    尽管她就在我眼前。

    每一次见她,我都依然心动。但已经不再是二十几年前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过去的时光,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她所带的行李并不多。就一个箱子。

    而她举手投足,甚至一个眼神、身上的衣饰,无不透着一种上层阶级的优雅。

    是优雅。不是优越。

    以前,我但凡想起上层阶级,只是想到虚伪,只会想到贪得无厌。

    但在她身上,我确实是感受到了一种优雅。

    实实在在的优雅。

    她这种优雅的气质照见和强化了我内心的乡土意识。

    我自惭形秽。

    我说的乡土,是一种狭隘和固步自封。是一种偏见和强烈的妒忌心。是没见过世面。是见了世面也还是没见过世面的嘴脸。

    我尽管在小县城生活了这么些年,但仍旧是乡土的。

    我真是一身的土气,自己都能够感觉到浑浊。

    我帮她拽行李箱。

    她没有拒绝。

    她眉宇间不自觉流露的清浅的笑意和矜持,依然是我所能够得见的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我很庆幸这一次旅行我并没有错过。

    我的前半生,我已经无可选择地错过了一次。

    这一错过,仿佛我一生都是错的。

    我跟我妻子的婚姻,仿佛只是在证明我们一生的失败。和不幸。

    我的妻子总是说,她真后悔她自己当初是瞎了眼。

    她至今还在固执地相信,婚姻的不幸,是我带给她的不幸。

    但我不这样想。

    这世间或许有美满的婚姻,但我已经不再相信了。

    我告诉自己,这一次旅途,不管将是怎样,我都会倍加珍惜。

    倾我所有地倍加珍惜。

    飞机起飞之后,望着窗外的蓝天,我慢慢地又悟出,我们彼此间的客气背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这是我们的意识。我的意识。

    这是之前我以为我可以抛在身后脑后不用去管的。

    但是不行。

    这不是一件衣服,或者别的什么,我可以轻易扔掉。

    它就是生活。

    我已经在这其中生长得根深蒂固。

    六

    飞机降落拉萨机场是下午四点多。拉萨空气稀薄,但西藏的天空,却是蓝得叫人感觉心胸开阔。

    我们原来的计划是直接去布达拉宫。因为她高原反应得特别剧烈,没去成了,而又直接自拉萨飞西安,在西安住了一晚。这之前,她也没料到,自己会有高原反应。毕竟,我们都是在云贵高原之上出生和长大的。

    她在飞机上就几乎把胃都吐得翻转了过来。我在一旁,什么也帮不上。当天晚上,她一点东西都没能够吃下。我照顾她一直到凌晨两点多,她睡下了,我才回自己的房间,胡乱泡了一碗面吃,才躺下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见她还是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整个人虚脱得缥缈,就建议回程。

    她也感觉自己承受不了高原反应的痛苦,只是似乎对此行始终有些不甘心。

    我更不甘心。

    但是不能看到她受苦。

    最后我们商定,由西安飞昆明,然后再去丽江。那个几乎是集中了一半中国男人的浪漫想象的地方。

    或许,我们彼此心底,都寄予了这个十一许多不同寻常的象征的意思。

    我们的旅行,是一次象征。

    至少在我是这样子的。

    所以,不愿就此平平淡淡地仓促结束,各自又回到各自按部就班的生活里。

    所以,只要前面还有希望,我们都似乎不怕旅途辗转奔波劳累。

    但是希望是什么呢?

    我并不清楚。

    我的心,惶惑着。我看她,倒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

    她这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也使我动心。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感觉到我的诚惶诚恐。我只是尽力在掩藏。

    我发觉,在面对她的时候,比之二十几年前,我并没有多少长进。

    我依然是会感觉到仓促。

    飞机上的时间,她几乎是陷在昏昏沉沉的睡梦里。有时候我看她,感觉她像在做什么噩梦似的。醒来问她,她说并没有。

    在昆明下飞机后,我们又急着直接赶去丽江。

    我们这样子的赶,倒像是逃亡似的。

    我在想,或许潜意识里,正满足了我对于生活的逃亡的想象与渴望。

    但是这逃亡,无可能永久地这样下去。

    我们拥有的时间,是看得到尽头的。

    到丽江找到酒店住下了,她才跟我说,这一次拉萨之行,简直比生孩子,还要痛苦。

    我望着她,不无抱歉地笑了笑。

    她可能很少吃过这样的苦。

    她不该吃这样的苦。

    我们并没有再分房间住。

    大概是旅途的劳顿奔波和疲倦,使得我们暂时忘记了各自身后的世界。

    然后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我似乎又找回来我年轻时候的激情、热血和疯狂。

    虽然我们是第一次,但我们的身体,却是早就相熟了一样。

    它们像花瓣在春天打开。

    这一刻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为着这一刻,我忍受了长久的一世的梦寐与焦渴。

    但是抵达之后,我却感觉像是坠入了一种无限地虚无。

    我通过对她的身体的占有,并未能够最终抵达我曾经的女孩。

    我沉沉地覆在她身上。她把双臂死死地搂抱着我。

    我感觉到我还在坠落。我感觉到时光好汹涌无情。我们都只能够往前,不能回头,直到有一天被冲到岸上,离开这一条河流......

    我曾经的女孩,她是我全部的欲望和梦想。

    如今,恐怕是,我把这欲望和梦想,也一并失掉了。

    我的眼底瞬间涌满了泪水......

    她不知道。

    许久,她才附在我耳边轻声问,我没有让你失望吧?

    我轻轻点头。

    但我心底其实并不清楚她所说的希望到底是什么。

    我又听她说,我知道,以前你喜欢我。

    我说,我以为你一直不知道的。

    她说,大概那时候你们男生都太自以为是,自以为很装得住事情。但是在女生眼底,你们一个个呆头呆脑,原形毕露。

    她又问我,你那时候为什么不给我说呢?

    我说,我如果说了,你会答应我吗?

    她想了一下,说,不会。那时候并不讨厌你,但也不会喜欢你。

    她又问我,你说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呢?

    我说,你成绩好,长得好看。

    她似乎有些失望,问我,就这些吗?

    我说,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你。

    她说,要我是什么意思?像刚才这样吗?

    我说,像,但也好像不像,我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并不是在敷衍她。

    我所知道的是,这尽管是一回事,但不尽相同。或者,这竟是两回事。不相干的两回事。

    总之,我说不清楚。

    我轻轻吻了她的脸颊,然后起身到浴间冲了澡,才又回来。

    她让我把头枕在她的臂弯里,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我下巴上的胡渣问我,你跟你老婆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子凶猛如常的吗?

    我没说话。伸手索性把床头的灯调得更暗。

    她又说,你怎么不说话?跟我说说你老婆吧?她什么样子?

    我侧过头去望她。我说,我们可以说点别的。我们为什么不说点别的呢?

    但是从她的眼神里,我明显感受到了她的失望。

    她说,别的,别的说什么呢?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她起身去了浴间。

    我听着浴间传来的哗哗的水声,独自躺在床上,呆呆地,慢慢地回想我这半辈子。

    然后惊觉,我一直难于承受,甚至是憎恶的婚姻所加之于我的一切,但是除了婚姻,我身后竟至于似乎是一无所有。

    回头一望,真的好荒凉。

    睡去之前,我们又做了一次。

    有人说,□□犹如吸毒。

    毒品要一次一次地吸,才能够一次又一次地体验到快乐的极致。

    □□也是,要不断地做,不断地做,不断地做......

    我没吸过毒,不知道毒品。

    但我喝酒。

    非得用毒来比的话,爱,或者□□,就是毒酒了。

    今夜,我愿同她,将这毒酒,一饮而尽。

    七

    在丽江的最后一晚我们喝了些酒。

    红酒。

    有着血液的颜色的红酒。

    她喝了酒之后,话特别多。

    这是我们最后的夜晚。她跟我说起她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婚姻。

    都是她在说,我在听。一直到她昏昏沉沉地睡去,我还醒在黑暗里。

    第二天,我们在昆明分别了。她飞广州。我乘坐火车回宁城。

    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生活里。继续忍受不能忍受的一切。对身后的日子不再存有任何的幻想。

    我的妻子仍旧是一副对一切都握有生杀大权的样子。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或许,她说是我害了她,这话并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我的心底忽然觉得有些亏欠,但只是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又变回了岩石。

    只有变回岩石,我才能够忍受无尽的长夜。那些无尽的长夜里,四壁都是黑暗,无处取暖。

    我不得不变回岩石。

    我跟她,微信上也还偶尔聊天。但有时,不免也竟至于深感索然和无力。

    有一回她问我,为了她,愿不愿意跟我妻子离婚。

    我说不会。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她说出这种无情的话来。

    我也没去想她会不会因此而很伤心。

    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我只剩下一具驱壳,不可能再有任何的雄心壮志去怀抱梦想生活的了。

    再说,离婚也是一件麻烦的事。

    我知道我妻子她,她也绝不会轻易答应跟我离婚的。

    我的内心始终荒凉。

    三个月之后,她从广州特意到宁城来找过我。

    她说,她是离了婚才来的。

    我们又喝酒。或许我们都想一醉。

    但这一次喝的不是红酒。而是宁城土酿的包谷酒。五十三度。性烈如刀。她本不胜酒力,却硬是要喝这个。

    她说,她喝醉过酒。但从来不知道醉的滋味。因为都是醒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曾经醉过。

    她以前大概从不曾喝过这样烈的酒。

    我劝她少喝。劝不住。她说她能喝。

    她醉眼朦胧地望我,问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你说,到底有没有,爱——过——?

    我说,我爱过。

    她说,那么现在呢?现在你还爱我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这就是你不愿意离婚的原因吗?

    我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看见她突然凄惨地笑了起来。

    她说,在你心底,我是不是还不及你老婆?是不是......?

    我悲伤地望着她。我不喜欢她现在说话的方式。

    她脸上的笑比哭还要让我难受。

    我说,你喝醉了。

    她还嚷着要酒。我没给她加。酒是我们自己带到酒店里来的。还剩下半瓶。

    她说,不喝也可以,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我说,你说。

    她说,你说爱我,我要你证明给我看。

    我并没有说我爱她。我只是说我爱过。

    但我无意跟她争辩。

    她说,我可是为了你,都离了婚了。你要是真的爱我,就把你老婆离掉,跟我结婚。

    我也无意拆穿她的幻觉。

    她离婚,怎么可能是因为我呢?

    我没那么重要。她最多是需要一个离婚的借口。我不过正好成了她的借口。

    如此而已。

    上次在丽江,她喝醉了的时候,跟我说过她的丈夫的出轨,她的婚姻已破裂......

    我说,我已经结过一次婚了。

    她说,你到底是不肯!

    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过错,就是曾经相信过婚姻,曾经对婚姻抱有过幻想。结果不但害了我自己,还害了别人。

    她说,你们天底下的男人,就他妈的没一个是东西的。

    我看到了她眼底的泪水,和绝望。

    然后她叫我滚,说既然如此,这辈子情义已尽,以后死都不要再相见了。

    她的语气冷得像刀子。

    我放不下心,任她哭闹和打骂,等把她照顾睡下了,我才起身离开酒店。

    我走在空荡的寒冷的夜色中的街道上,茫然地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冷雨不停浇在的头上脸上,我一直走,一直走,几乎被雨水浇透......

    最后我去了她时光,在那里坐到天亮。

    天亮了也还是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我想要回酒店看看她。但也只是如此想想而已。

    夜里的雨早就已经停了。

    咖啡馆里只有我一个人。

    落魄如狗。

    以后我跟她,就真的再也没见过面。电话微信都被她拉黑了。再无任何跟她相关的音讯。我不知道以后她过得好不好。

    我偶尔会回想起那一次我们一起去西藏的经历。

    西藏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无论是它的具体,还是它的抽象,都会被行动所取消。就像爱情。一个人要相信永久的爱情。除非他能够接受永久的欺骗。

    而我这一辈子,如果我不曾结婚,我自己的生活,会不会不那么糟糕?这恐怕是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答案了。

    我也并不想诅咒婚姻。说它毁灭了我的生活。但是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是一个没有能力过婚姻生活的人。

    后记

    承受永恒即是承受虚无。我想人生全部的意义或许竟在于无中生有。我把我最喜欢的一首现代诗歌抄录在此,作为此一篇小说的后记。跟所有的朋友分享。

    礼物

    ——切斯瓦夫·米沃什

    如此幸福的一天 。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西川 译)

    2019.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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