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脆弱如纸,承担不起过多爱恨。
她连半丝嫉妒都不敢有。
挂断电话,许裕抬头看向那个身形单薄的女人,他顿了顿,像是迟疑犹豫,但最后还是开了口:“我先走了。”
林简安将箱子里的衣服叠好,放在沙发上,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许裕抿唇,从怀里掏出一张卡放在桌面上。
这是他第二次给她卡。
林简安的手顿了顿,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神色恍惚。
“这算是我对这件事的补偿。”他说:“有什么需要的和我联系。”
丢下这段话,他转身欲走,却被林简安突然叫住。
“许裕。”
他侧头,看向林简安。
女人站在落地窗边,冬日独有的光亮落在屋内,她逆光侧着身子,长发披着,取了围巾,露出小巧的下巴。
“我还欠你一个祝贺。”
许裕一愣,不明所以。
林简安侧头看他,突然笑了笑,不似方才的冷硬,这一笑眉眼弯弯,异常温软:
“新婚快乐,许裕。”
这是她生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
被查出胰腺癌是在林简安发现自己怀孕的第二天。
那时候她刚搬出许裕那里没多久,因为生理期迟迟没来,而小腹却莫名的疼的厉害,她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验孕棒显示她怀孕。
她瞬间如遭雷劈。
失魂落魄的在药店那儿买了不少止痛药,可却根本没有效果,小腹依旧没理由的疼的厉害,她半夜去医院检查,不曾想被筛查出了胰腺癌。
还是晚期。
还真是祸不单行。
生活似乎突然被人按下二倍速,林简安来不及自哀自抑,病危通知便已如同雪花般的传来,医生说,她这个情况非常紧急,需要马上入院治疗。
医院的一系列知情书需要亲属签署。
可林简安没有亲属。
她是孤儿,从小爱到大的许裕已经是别人的丈夫。
唯一的好友白梧,如今也早已成家,她有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事业,能分给她的时间少之又少。
直至今日,她连帮自己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的人都没有。
她坐在医院走廊上,看着病危通知久久未曾回神。
她记得那天向来爱哭的自己居然没有落泪,而是下意识询问医生自己还能活多久,体面的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人来人往,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将一切处理的井井有条,冷静的让她自己后怕。
医院检查出来,她确实怀孕了。
但这个孩子不能要。
医生问她,要入院治疗还是回家保守治疗。
胰腺癌是绝症,无论怎么治疗都不过死路一条,于是她没有犹豫的选择了回家保守治疗。
医生尊重她的决定,给她开了不少药,并嘱咐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
她当然也不会留。
现代医学无法治愈胰腺癌。
林简安如今确诊,便等同于拿到死亡通知书,她没有时间陪伴一个孩子长大。
更何况……纵使生下来,许裕也不会要他的。
林简安那天在医院坐了很久,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或是面色紧张或是神色从容,每个人都有藏在心里的事,或是为了生存,或是为了其他。
总之,都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活着。
谁都知道,活着,就是希望。
可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无法活着。
这件事想想就让人觉得悲伤。
林简安去拿药的时候,刷的是许裕给她的那张卡,流掉孩子的时候刷的也是那张卡。
许裕一定想不到,他因愧疚给她的那张银行卡,最后成了她命运的唯一见证。
是的,她收下了卡。
她还是没能像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有骨气的将那张卡砸回在男人脸上,大骂两声渣男,转身帅气离场,随后开启逆袭之路,荣耀归来,让男人追悔莫及。
她没有那样做的底气。
一无所有的林简安,脱离社会七年,早就失去了在社会生存的能力,没有钱,只会让她更加寸步难行。
作为成年人,应该有不妨碍别人的自觉。
于是她收下了那张卡,安静的,在男人面前慢慢拿过卡,捏在自己手心。
“许裕。”
“你要抛弃我了吗。”
她声音低低的,看着手中冰冷的储蓄卡,沙哑的像是一声呜咽或是叹息。
许裕没有回答她。
她终是死了心,像所有人眼中的情妇一样,对自己的主人俯首称是。
仿佛内心不曾有过另一个声音歇斯底里的不甘:
十年。
许裕,我们在一起十年。
为什么最后会是这个结果。
……
可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有选择的话,谁不想有尊严的活着呢。
她把银行卡塞进包里,然后收拾好行李,离开了那里。
◎
林简安静静看着他,她自小便爱上的那个男人,有这个世间最清俊的面容,他清瘦,眉骨很高,眸子深邃宛如夜空,五官立体,薄唇微抿时,不怒自威,很是正经。
她爱惨了他的这种正经,无论他到底是光鲜亮丽,或是满身尘土。
她蓦的笑了。
眉眼弯弯,笑得异常温软:
“我还欠你一声祝贺。”
道完这声祝贺,往后不过萍水过客。
“许裕,新婚快乐。”
新婚快乐,许裕。
林简安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可以如此坦然的说出这句话。
就像她不曾爱过他。
也许不是爱没爱过的问题,而是算了吧,实在累极,于是懒得计较得失。
在生死面前,爱恨都是小事。
许裕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个,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光从她的身后落在地面上,那一瞬间,她遥远的像是来自他不曾踏足的远方。
许裕莫名有些心慌。
他预感自己将失去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他以为是他的爱情。
“再见。”林简安对他挥了挥手,笑得很甜。
许裕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出那里的,他只记得走出职工公寓的那一瞬间,他抬头,看到了干干净净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
天空,怎么会没有云彩呢。
他浑浑噩噩的离开。
许裕从没想过,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林简安。
◎
林简安这些日子恢复的很好,冬天好像要过去了似的,天气渐渐升温。
林简安住的地方离教学区很近,每天早上起来,她都会听到教室里的读书声。
孩子们每天学的东西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两位数加减法,有时候是英文单词,她最喜欢听他们上语文课的时候。
朗朗读书声穿过树林飘进屋子里,她躺在摇椅上,眯着眼,一边晒太阳,一边听他们读书。
有时是《诗经》有时是唐诗,运气好时还能听到某个班在背《蒹葭》。
每当这时候,稚嫩的童音会一字一句的背着: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她会伴着这样的读书声入睡,梦里恍然回到二十年前,小小的她踮起脚尖趴在窗台上看着教室里的许裕,听他背诗,看他低头写作业。
一不小心的,她碰倒了窗台上的花盆,瓷器破碎的清脆声响划破了教室的寂静,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看向她。
他也看向她。
老师皱着眉头过来,问她是哪个班的学生,拉着她要去找老师。
她却傻乎乎的站在原地,什么也不答,只是透过人群看着他。
许裕啊。
这一看,就是好多年。
她有时候也会做些匪夷所思的梦。
比如梦见前些年的某一天,她在家里照常给许裕准备晚饭。
梦里的许裕却突然回来了,他手里拿了一枚戒指,那戒指不大,却是他整整精打细算用六个月的工资攒下来的。
他单膝跪在她面前,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他抬头看着她,她看见男人漆黑的眼眸里全是她。
她从未那样清晰的感觉到来自于他的爱意。
她梦见自己一边点头,一边哭得稀里哗啦,手上还沾了葱花,抹眼睛的时候辣的眼睛更加难受,于是眼泪也更加止不住了。
许裕笑着说她怎么这么爱哭,然后无比小心的将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
她嫌自己手上一股葱花味儿,怕毁了戒指的光亮,想去洗洗,却被许裕拉住了手。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用很熟悉的声音说:
你怎么会毁了戒指呢。
简安,我爱你。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
林简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脸上满是泪痕,她触了触眼角的湿润,呆呆的看着指尖的湿润。
都是梦啊。
她不知道自己要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腹处开始隐隐作痛。
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清醒。
她抿了抿唇,坐起来拿起旁边的维C罐子,倒出三两药丸。
手边没有水,她便直接就着唾沫吞了下去。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像是已经发生过很多次。
护工正在打扫屋子的卫生,听到这边的动静,来阳台上,瞧见眯着眼晒太阳的林简安,又看到她手边明显刚刚被打开过的维C罐子,一时失笑道:“林小姐每天吃这么多维C,当心出问题啊。”
林简安听到声音也笑了笑,没说话。
若真按照维生素C的每日正常摄入量,林简安的药量倒还算正常,于是护工便也没多说什么。
可惜里面装的不是维c,而是加重了剂量的止疼药。
护工每天会定时跟许裕汇报她的身体状况。
林简安不愿声张胰腺癌的事情,更不想看到许裕或是自责或是怜悯的目光,于是伪装成健康人的模样,也算是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
慢慢的,也不知是药效起来了还是怎么的,林简安慢慢又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
她眯着眼睛,感觉意识渐渐模糊。
像是又要进入一场大梦似的。
◎
许裕突然觉得胸口一疼,恍若挨了一拳,闷闷的疼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抽离他的身体。
他停顿了很久,然后瘫坐在转椅上。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到了林简安瘦弱的身形,还有那双温软如猫儿的眼睛。
他心里有些发慌。
护工说她这些天恢复的很好,他送过去的保健品她都有认真吃,只不过是愈发嗜睡了,食欲也不大好,每天都在睡觉,但是精神还是不错的。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不知道为什么,许裕总是觉得不太放心。
他拿起手边的电话想要拨过去,不曾想对方已经将电话打了过来。
他飞快接起。
听到的是低低的抽噎,伴随着白梧带着哭腔的声音:
“许裕你给我滚过来!”
……
许裕赶到医院时,护工正在走廊低声哭着,白梧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交叉握着,指节泛白。
这个向来雷厉风行的女人,脸上难得有一次出现了类似于失控的情绪。
许裕感觉自己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好像预感灵验,在下意识的逃避什么。
“许先生。”小护工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断断续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想到林小姐会……”
这世上有许多事,是因为与她相关,这才担得起“重要”二字。
许裕脑子“嗡”的一声失去了思考能力,他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怎么了?”
小护工抽抽噎噎,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许裕一时急了,死死捏住她的肩膀,问她:“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胰腺癌。”说话的是白梧,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癌。
无论人体哪个器官,冠上了这个字,霎时间都会变成让人心惊胆战的凶器。
许裕面上瞬间没了半点血色,他愣愣的,看着白梧。
“怎……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她才二十六岁,年纪轻轻,怎么会得癌呢。
白梧将刚下发病危通知递给许裕,她克制着自己,闭上了眼睛。
许裕接过病危通知,仅仅瞟了一眼便足以坠入冰窟。
“我听说……现在医学很发达。”他喃喃,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癌症不是也可以治愈的吗。”
“对,可以治的。”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只要有钱,没有病治不好的对吧,钱我有,我有钱……”
话落,他看向周围,踉踉跄跄:“医生呢,医生呢,我有钱,我要找医生。”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小护工愣在原地,怔怔的看着两人。
许裕也愣在原地,右脸火辣辣的痛着,痛意反而让他略微清醒了下来。
“清醒了吗。”白梧看着他,饶是心绪起伏,声音依旧是清清冷冷的,“事到如今,你若还有点脑子,就该趁着她还有呼吸进去看看她。”
许裕恍若如梦初醒,这才跌跌撞撞的往病房中奔去。
◎
休养的这些时日满打满算,也是一月有余,这一个月来林简安并没有选择积极治疗,医生开的药物大都也以镇痛为主,林简安本人也没有多大的求生意志,故而病情比所有人想象中还要严峻。
如今病房里她还昏迷着,身上连着镇痛泵。
一月未见,她愈发消瘦了。
许裕站在病床边,神色呆滞的看着她,他伸出手,想碰碰她,却又收回了手。
他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好像有很多东西,只有在面对生死的时候才格外珍贵。
死亡是什么。
是心有不甘,是戛然而止,是再无关系。
许裕从没想过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林简安。
恍恍惚惚的,许裕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十六岁的林简安离开孤儿院来找他的那一天。
那天下着雨,是很大的雨,那个胖胖的小姑娘扎着马尾,穿着湿漉漉的衣服站在他出租屋的门口。
那天的空气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
路灯昏黄,沾了潮湿的水汽。
就着这样的灯光,她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
“许裕。”十六岁的胖姑娘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光,像是能划破迷雾的光,“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