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南方的冬日潮湿阴冷,长风凌冽,呼呼吹过大街小巷,三两枯叶不堪风力悠悠落地,连带着树枝也抵不过狂风侵袭,在冬日凛风中不住颤栗。

    林简安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面容苍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梧帮她收拾衣服,感觉身边人没有动静,用胳膊肘戳了戳她。

    “怎么了?”见她半天没反应,白梧问她。

    林简安没有说话。她摇头,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又指了指卫生间,意示自己去换个衣服。

    白梧点头,嘱咐了几句:“小心摔倒。”

    林简安点头,扶着身子站起身。

    小腹瞬时传来撕裂的痛感,林简安蹙眉,起身的动作停在半空,好半晌才慢慢恢复过来。

    她扶着床往卫生间走,每迈出一步,小腹处便传来撕裂的痛感,仿佛置身于刀尖,每一次落脚都是鲜血淋漓。

    疼。撕心裂肺的疼。

    她不自觉的捂住小腹,撑着身体走到卫生间。

    转身,关门。

    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她背靠着门滑坐在地上,下意识捂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小腹。

    周围少有人声,寂静便伴随着按捺已久的痛意叫嚣起来。

    她眨了眨眼,眼泪滴答一声滴落在地板。

    两天前,这里曾有过一个生命。

    有过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

    她咬着自己的手,不让自己的抽泣发出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同谁道歉。

    是那个还未出生便已被宣判死刑的孩子,还是时至今日狼狈不堪的自己。

    游荡多年的孤单和绝望仿佛突然发现倾泻口,蜂拥而至借由泪水肆意宣泄。

    她悄无声息的抹着眼泪,空荡荡的卫生间里,周围的一切白的刺目。

    仿佛置身孤岛,目光所及皆是寂寂绝望。

    “简安。”不知过了多久,白梧敲门,手上拿着正在通话的手机,“许裕说他在门口接你。”

    林简安抹了把眼泪,努力让自己声音正常些:“好。”

    她擦了擦眼泪,扶着身子起来。

    开门,走出去。

    白梧想要过来扶她,被她轻轻推开。

    “没事,我自己可以。”林简安脸色微白,走回床边,看着已经收拾妥当的行李,随意裹上一件棉衣,侧头看向白梧。

    日光正是明亮,窗外白雪皑皑,寒风将日光揉烂,塞进小小的屋子里。

    小小的屋子里,她脸色比外头的皑皑白雪还要白。

    白梧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走吧。”

    林简安慢慢的往外走,背影倔强得宛如冬日寒风里的一株白杨。

    ◎

    所谓爱情,应当是什么呢。

    住院区门口,人来人往,人们大都行色匆匆,没有人会注意到停车位里泊着的一辆黑色小轿车。

    车里开了暖气,许裕低头看手机。

    他的妻子正在怀孕,他爱她,自然也该时刻让她安心。

    微信界面点进去又退出来,聊天列表置顶了一个联系人。

    老婆。

    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刚才发的。

    “乖乖,公司有些事要处理,晚上回去陪你吃饭,你怀着孩子,好好休息。”

    手机熄屏,许裕又看向住院楼大门。

    白梧说,她们要出来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攥得极紧,许裕一时竟有些想要逃走。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林简安。

    面对这个被他辜负大半生的女人。

    许裕觉得莫名有些烦躁,丢开手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他靠着椅背,右手遮住眼睛。

    他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

    孤儿院的老师教他们背诗。

    背的第一首,是诗经里的《蒹葭》。他们上课的时候门口有个年纪小的小女孩,看起来很胖,一点也不好看。

    她躲在门口偷偷看里面,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碰倒了旁边窗台上的花盆。

    哐当一声,所有人都看向她。

    他也看到了她。

    小女孩做错了事被这么多人看着,脸红红的,在原地站着。

    她的眼睛却很漂亮。

    正直直的看着他。

    他被看得摸不着头脑,后来老师出去将她带去了别的老师那里,小小女孩好像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去了。

    临走前她又看着他这边一眼,轻轻的一眼。

    他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只当自己看错了,没多在意。

    孤儿院生活条件很好,每次午后都会有老师给孩子们发各种各样的小零食。

    众多小零食中,最受孩子们喜欢的是西西老师发的糯米糖,甜甜的,软软的。

    可惜西西老师每次都带的少,大部分孩子很难抢到。

    那天下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胖胖女孩费劲力气的从人群里挤出来。

    她来不及抹汗,小跑到他面前,摊开手,手心躺着一颗小小的,白色包装纸的糯米糖。

    “这个糖给你。”小女孩脸涨得通红,嚅嗫道:“我,我以后……可以和你一起玩吗。”

    他身边围着的几个男生开始起哄。

    他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认得她,是上次那个教室外的小女孩。

    他后来听说,小女孩叫林简安。

    和他一样,是自小就被遗弃到孤儿院门口的孩子。

    ◎

    许裕一直知道,自己不爱林简安。

    好像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打小都会比寻常孩子早熟些。

    爱恨潦草,早已被不合时宜的分清。

    林简安六岁就开始跟在许裕屁股后面,直到今天。

    孤儿院里的老师都知道,林简安喜欢许裕。

    是那种想要和他私定终身的喜欢。

    他十八岁的时候没考上大学,于是离开孤儿院,林简安二话不说也跟了出来。

    那时她十六岁。

    人们都说女大十八变,但林简安十六岁的时候还是不好看。

    胖乎乎的女孩子,头发随意扎成辫子,加上咋咋呼呼的性子,整日里宛如嘈杂的鹦鹉,实在叫人喜欢不上来。

    说不上是寂寞还是什么原因,许裕明明挺看不上这个胖姑娘,但还是接受了她的表白。

    许裕摩挲着无名指上冰冷陌生的结婚戒指,一时缄默无言。

    也许他从一开始就对林简安没有多认真,不过是生活太苦,他需要一个人陪。

    而林简安刚好出现在身边。

    许裕十八岁搬离孤儿院,踏入社会,总该混口饭吃。

    他一没学历二没工作经验,只能凭借着年轻,找个保安的职位当当。

    他在一家夜总会当保安,每个月两千多一点的工资,既要负责两个人的吃穿用度,也要交房租,日子过得磕磕巴巴。

    林简安却也不嫌日子磕碜,每天早早起来给他做饭洗衣,仿佛不知疲倦。

    “等我满二十了我们就去登记结婚。”

    那时的林简安经常这样对他说。

    “许裕,我们会有一个很幸福的家的。”

    ◎

    “许裕,许裕!”

    许裕是被拍车窗的声音拉回思绪的。

    他侧头,看到的是蹙着眉的白梧,还有她身后裹成大熊的林简安。

    他愣了神,身子先一步下车,下意识想把林简安扶上车。

    林简安不留痕迹的推开了他。

    悬在半空的手扑了个空不上不下,许裕抿唇,转手虚扶着她。

    没有触碰到她。

    林简安瘦了很多,原本圆滚滚的下巴如今瘦成了皮包骨,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厚实的羽绒服将不足一米六的她裹在其中,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泛着灰白。

    许裕认识林简安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她如此羸弱。

    仿佛一阵风就会被吹跑似的。

    许裕心里莫名发慌。

    “别磨蹭了。”说话的是白梧,她脱了外套盖在林简安身上,也没多看他,“开车吧。”

    自孤儿院时起,白梧便是林简安最好的朋友。

    如今出了这档子事,白梧显然也不大想同他多说什么。

    许裕心里知道利害,于是也没说话。

    他将暖气开到最大,然后发动了车子。

    车身徐徐开始移动,林简安裹着羽绒服,侧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

    许裕时不时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她。

    白梧用微信联系市内最好的月子中心,打算让她尽快入住休养。

    三个人各有事情,车内有种诡异的安静。

    谁都没有想到,最先说话的人是林简安。

    她扯了扯白梧,用极小极轻的声音说:“我想回红枫。”

    许裕握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滞。

    白梧飞快打字的手也微微顿了顿。

    红枫,是他们长大的那所孤儿院。

    自打林简安十六岁搬出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白梧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想回去看看,但想到她刚刚经历了这么多,微微蹙眉,心疼的看她:“你身体还没养好,在别处我不放心,怕没人照顾你。”

    林简安摇头,她本就生得娇小,如今又瘦的脱了骨,整个人看起来跟纸捏的一般。

    可偏又倔得不行,固执的说:

    “阿梧,我想回去。”

    白梧叹了口气,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好让她安心:

    “好。”

    许裕闻言抿了抿唇,迟疑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在红枫安排几个特护,以后每天负责照顾你。”

    这情境,都知道他是同谁说的这番话。

    林简安仿佛没有听到一般,闭目养神。

    许裕自知理亏没有多说,正巧这时手机响起来电显示,他顺手接电话。

    “喂?”

    “是的,晚上回去陪你吃饭。”

    “都可以,你好好休息。”

    “嗯,好的,乖乖。”

    ……

    哪怕没听到声音,也能猜到打电话的人是谁。

    林简安的手松了松,默默垂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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