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之殇

    未等幽草回头,就感觉一阵劲风,将她高高扎起的垂发吹乱。

    灵蛇黄泉从湖底蹿出,掀起巨大的波涛。

    那湖水又同另一条蛇一样纠缠着它,眼里只见墨蓝与青黄的光影交错,如破笛一般的呼号声几欲震碎耳膜。

    幽草一掌拍地起身,连退三步,撞上一个黑袍男子,正是五年来朝夕相处的明月楼老板——高潜。

    不知高潜为何现身在地宫,幽草撞在他怀里,觉得冰冷僵硬,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高老板?”

    “幽草姑娘,别来无恙啊?”

    话音刚落,镜湖水拉回了黄泉,又向高潜拍来,竟然死死黏着他,咬住他的皮肉。

    等潮水褪去,高潜左半边的皮肉也被生生撕下带入湖中。身上没有血水,只露出森森白骨。

    “啧,真是不温柔啊。我又得换一幅皮囊了。”他优雅地扯下另一边皮肤,将它如破布一样丢入湖中。

    “你……你不是人?”幽草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她最怕鬼怪,入红庄十年,始终没有治好这毛病。一想到五年来她与这具白骨一起吃了无数顿饭,就开始反胃。

    幸好他烂得够彻底,要是烂到一半……简直不敢想象……

    “我曾经是。”白骨空洞的眼孔转过来,看不清喜怒。

    “是这些玄术师,把我变成了妖物。你说多可笑啊,他们联手制造镜湖幻境,为了镇压邪祟,把我埋入湖底。可是偏偏,这里变成了妖物演化的宝地。”

    高潜的声音也有些空洞,他伸出用手一指,湖水即刻向东方泄去——东边的地势突然塌了。

    幽草顾不上害怕白骨,飞奔着远离湖心,她感觉镜湖水的疯狂,随时都有可能吞噬自己。

    镜湖似乎听懂了高潜的讽刺,卷着风浪再次向他袭去。

    这股风浪夹杂着寒气,高潜却躲也不躲,仿佛他预先就得知这股风浪,将冰冻在他眼前,伤不得他分毫。

    幽草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冰封千里的湖面。不过短短一瞬,冰花从湖底旋上来,湖水暴涨三米高,在落下前凝结,开出一朵朵硕大的冰花。

    冰霜凝结的声音此起彼伏,简直是一场无边无际无人欣赏的白色烟花。

    原本被镜湖镇压的黄泉灵蛇盘着冰柱蜿蜒上来,扬眉吐气地吐着信子,一双玻璃般的竖曈直勾勾盯着幽草,居然是在向她打招呼。

    “镜湖幻境依靠四大法器维持,活人骨,仙人木,蛟龙泪,预世珠。”

    苏曈从东边最高的冰花上现身,款步走向高潜,“如今不过是活人骨出世,镜湖就受不了了。看来,三千玄术师之力,也不过如此。”

    她偏头,冲高潜挑眉一笑。

    幽草被冻得发抖,看着双睫染上白霜的苏曈,喃喃道:“姑娘……?”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高兴还是害怕,原本就木木的脸上,又失一分神采。

    “到了现在,还是傻不拉几的。”卯儿走到苏曈身边,翘起他高傲的尾巴。虽然早知道幽草笨,但还是忍不住要再骂一遍。

    “姑娘,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你告诉我,你是谁?”她手里握着剑,几次想举起来又放下了。

    苏曈一步步踏着冰花走向她,在最后一朵处停下,对幽草伸出手:

    “幽草,五年来,我们朝夕相处,从没龃龉。今后也一样,以后的五年,五十年,我们还是可以像原来一样。你希望我是谁,我就可以是谁。来,到我这里来。”

    苏曈温柔地笑着,和以前那个只会静静坐着陪她练剑的人、藏一支花在怀里想悄悄戴在她头上的人、与她分享一碗元宵的人别无二致。

    幽草仿佛被蛊惑了一样,怔怔地朝苏曈走去,一步,两步,三步……却被一声大喝打断,陡然清醒。

    “幽草,你自诩忠心耿耿,如今要向杀害恩人、同门的妖孽投诚吗?”

    是陆墨雪。苏曈不悦地看了卯儿一眼:没用的狐狸,这点事都办不好,让他留人都留不住。

    卯儿也没想到陆墨雪居然能有本事从狐妖的幻术中逃脱,尾巴耷拉下去,警惕地上前一部。

    两方对峙,幽草在中间不知何去何从。眼前的苏曈很危险,可是这个陆墨雪还不如苏曈呢!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幽草,你知道高潜怎么变成一具枯骨的吗?不是等人死了将他投入湖中等他腐败成白骨,而是将他剥皮剜肉,活生生地用特制的刀具剃成一具白骨。

    人的皮肉被剃到一半,就会先疼死了。魂魄出来后,又被噬魂钉钉回骨头里,勉强当做没死,再继续剜,所以叫做活人骨。

    这样做出来的人骨,怨气最重,威力最大,用作镇压镜湖东南角的法器,永世不见天日。”

    苏曈温柔抚摸着高潜的白骨,像从前抚摸卯儿的皮毛。

    幽草看着那只游离的手,不知怎么想起那把血污的割肉刀。她看着高潜,一把骷髅而已,如今再也不会疼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高老板藏得太好了,五年来,我都没能发现你就是我要找的活人骨。我今日能重现人世,高老板当记头功啊。”

    原来这明月楼五年的收留和保护,不为故人的交情,只为千年难灭的仇怨。

    “人间难混啊,我机缘之下脱困,躲在明月楼几百年,好不容易等到灵魄出世。曈曈,别叫我失望。”

    他拍一拍苏曈的肩膀,自顾自离开了镜湖,“我的事做完了,看你们还有好多事要说,我就不奉陪了,先去给自己挑个好皮囊。”

    高潜为人的时候潇洒,做了鬼也依旧爱臭美,无论什么时候,几步路都走得风流无尘。只是如今只剩两条长长的腿骨戳来戳去,只剩下不伦不类了。

    看着高潜离开,苏曈转头看向幽草:

    “幽草,你说高潜算不算人呢?他如今身死魂存,是当如你们所愿乖乖归往奈何桥吗?换作是你,你甘心吗?”

    苏曈拿出从前教幽草认字的耐心来,想教她重新认识红庄,认识玄门,认识自己。

    可惜,赶到的陆墨雪不给她这个机会。

    “幽草,妖物附身苏曈,窃取记忆和人生,杀死恩师和同门,你就算不为她们报仇,也该想想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你自己!”

    陆墨雪举起手中柳木剑,蓄势待发:“到我这儿来!”

    柳木剑?苏曈眯着眼睛,注意力被这把剑吸引。怪不得卯儿困不住她——仙人木,原来已经在陆墨雪手里。

    “我说呢,镜湖再怎么样也不该烂到失去一件法器就被我冰封的地步。原来,已经有人先我而动了。陆墨雪,我该谢谢你。”

    “不必客气。我能力有限,想诛杀妖孽不得不借用祖宗法器,有了千年柳木,我才有一博之力。”

    “不过今天,我只想带走裴将军。你我暂且休战,如何?你也知道,镜湖不会冰封很久的。”

    陆墨雪这话倒是实情。苏曈刚刚元气大伤,又尽全力冰封了镜湖,此刻不能再战。卯儿和黄泉,谁也不是千年柳木剑的对手。

    可是也不能让这个女人说了算!

    “他是我的人,哪里也不能去。”

    幽草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呢:“姑娘,裴将军怎么样了,你放了他吧。”

    “幽草,你真的要弃我而去?苏曈陪了你五年,我也陪了你五年,人类也太厚此薄彼了些。”苏曈幽怨地看着她,好像在说,你要走我也没办法,只是会心碎而已。

    幽草被她这番逻辑说懵了。

    仔细想想的确是如此:原来的苏曈与她一同长大,同度五年寂寞的光阴。而眼前的苏曈也与她患难与共,从明月楼再到江南北上,也是五年的形影不离。

    “我……”,幽草看着那边与冰柱子玩得不亦乐乎的大蟒蛇,炸着毛的狐狸,心想也不过是从前都认识的小动物而已嘛!心一横,对苏曈说:“姑娘,我留下陪你,你让裴将军回去吧。”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关心他了?”

    “从他抱着你坠湖的时候。姑娘,他为救你生生挨了我一剑,剑入肺腑,是致命伤。”

    “……”,苏曈自知理亏,不再言语,似乎在考量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她设计让裴信看到自己身受重伤,又让晚晴引导裴信来镜湖献身,为的是在镜湖洗心时读取裴信的记忆,探查重生咒的下落,永除后患。

    如今目的已经达成,最好的选择是杀人灭口,永绝后患。毕竟裴信也可能同时读取灵魄和苏曈的记忆。

    倘若知道对方非我族类,又设计要他的命,还会向原先这样保护忍让吗?苏曈想,绝对不会的。

    “不可以,他不能走。幽草,他会杀了我。”

    “不,姑娘,他不会的。”

    “即使他知道我是妖物?”

    “就像我知道你不是人类一样。”

    苏曈看着幽草牵起她的手,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温柔?她居然从幽草的眼里读到了温柔?

    “姑娘,陆墨雪说的,我全不信。我知道,你有更好的理由,不论是苏曈的离开,还是灵魄的到来,我相信晚晴说的,你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

    “晚晴?”苏曈没想到晚晴会和幽草讨论这些。她知道晚晴聪慧,应该早就察觉自己的异常,对于她,只要相安无事,便是好事。

    可是幽草这番心里建设,却是晚晴早早为她做好的。

    “唉,你带他走吧”,苏曈抬手,让冰花送出了整个人被冰封的裴信,送到陆墨雪面前,“告诉他,我死在镜湖了。”

    陆墨雪扛上裴信,头也不回地走了。

    “姑娘,陆墨雪会这么说吗?”

    “她这么忠心的一条狗,一定不希望皇帝手底下的大将和我再有瓜葛。说到底,我与玄门的恩怨,和朝廷没有任何关系。可是这个小皇帝一再纠缠,实在讨厌。”

    幽草不懂她在说什么,不敢接话茬。

    倒是卯儿提醒她:“赶紧去找那张要命的符咒吧。不想变僵尸的话,把牢骚留到明天发。”

    “去哪里找?”幽草非常积极,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

    “裴信的老家,莲虞。”

    “啊?裴将军这么壮实,居然是南方人?”

    “……幽草你……”

    “我怎么了?”

    “你很好,我们赶紧动身吧,赶在陆墨雪之前。”

    “她也知道重生咒?”

    “刚刚我才想明白。镜湖洗心,陆墨雪带着蒋源风的尸体进入过地宫,想必是用了和我一样的办法。那她一定也读取了蒋源风的记忆,了解过往的一切,所以才如此断定我是妖。”

    “先前种种,不过扮猪吃老虎而已?那可真是小瞧她了。”卯儿轻巧踏上一朵冰花之上,开始梳毛。

    “不管是猪还是老虎,凡是挡我的路,都一样烤了吃,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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