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取我性命，我便不再客气！”

    柳依依所化火凤长唳一声，鲜红冠羽根根倒立，修长凤目冷光闪烁、满溢决绝。她展翼高举，尖利凤喙直赤雷电之眼。

    “啊！”那边年轻人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便道：“我来护你！”

    老者急唤：“徒儿，回来！”

    少年倔强答道：“不，师尊！我要去救她！”

    老者见无法阻止，无奈轻叹一声：“冤家！命也，命也！”语罢，身影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在那里出现过。

    火凤啄中雷眼，顿觉浑身被极强威压禁锢。

    暴累怒吼，轰击凤体，令其双翼折断、五脏粉碎。狂电嘶鸣，专灼凤目，让她瞬间失明，眼前一片漆黑。

    此时此刻，火凤绝望至极。

    她又怀疑，自己是将重生，还是在雷劫之狱中，彻底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然而很快，火凤又觉察到另一股力量。这力量与噩梦般的雷电相反，恰似一个期待已久的拥抱抚慰，绵柔、细腻、悠长，沁入灵魂。

    当雷电终于退却，柳依依感到前所未有的松弛解脱。

    总算活下来了！

    她优雅低首，细细观察新得的凤体。见其那样轻盈、耀眼，遍覆烈焰般炽烈的羽毛；又有一双纤直凤足，是明亮的金色。

    柳依依想发泄积蓄已久的郁闷，想欢呼得来不易的新生，于是便一飞冲天，盘旋嘹唳。

    清脆高亢的凤鸣，惊扰了沉寂亿万年的虚空，引起阵阵涟漪波动。

    在她下方，尤残留一孔黑黢黢的廓落空洞，是方才那场生死搏斗的战场。

    黑洞当中，一名青衣少年孑然而立，正仰起头，用灿若辰星的双眸，一眨不眨凝视着头顶得意忘形的火凤。

    少年面上欣喜若狂，身体激动得不自觉地发抖。

    他口中喃喃道：“成功了！她终究涅槃重生了！”

    柳依依飞舞得够了，便倏地俯冲向黑洞。她已注意到青衣少年，明白对方出手相助过自己，无论如何应去表达谢意。

    落下时，柳依依化身为一名红衣少女。

    她身姿绰约，头带火焰羽冠，脑后如瀑青丝一直垂到脚边。玉面如神刀雕琢般精巧，颊边两抹火气更添娇艳。一双凌厉凤眸深处，蕴藏着万丈秋光，转动时顾盼生寒。饱满明朗、如雪照万山似的额间，一点鲜红凤记栩栩如生。

    柳依依恰好站在少年对面，与他仅一步之遥。

    二人对视，待看清楚对方后，各自神色讶异。

    气氛甚至隐约有些尴尬。

    眼前的少年，面容秀逸柔和，身形挺拔如幽谷翠竹，风度温雅清隽。

    柳依依一阵恍惚，对方长相除额头那枚青色龙记外，无一处不像极了前世洞房中，自己夫君的画像。

    难道雒一乔那死鬼，也穿越重生了？

    少年也盯着柳依依在看，眸底情绪复杂、千回百转。

    未等柳兮兮开口，他已哆嗦着嘴唇，哑声问道：“依依，是你吗？”

    听到这般问话，柳依依证实了猜测，眼前的青衣少年、救命恩人，果真是死鬼前夫！

    就是他，害自己一腔痴情真心错付沟渠。

    正是他，令自己前世彻底断绝活下去的希望！

    我为你所误，怨恨与你，本希望永世不再遇见。可为何偏偏在本世一重生，就欠下了你的人情债？

    苍天哪，尔既怜我，何必再戏我？

    “依依”这俩字，不但令柳依依心头滋味复杂，还激起她一腔怒火。

    你是救了我的命，我以命相还便是。除此以外，我与你再无瓜葛。你又有何资格，再对我做如此亲昵的称呼？

    想到这里，柳依依抬起线条分明的下颚，凤眸傲然凝视死鬼前夫，开口敌意十足：“你认错人了，请叫我凤兮！”

    “凤兮…”雒一乔被呛得身形一颤，随即被直射过来的两道眸光钉住，面色发白、双手不知所措。

    直到努力平静下来，他才接着小心道：“依依！前世是我对不住你，你…应当恨我。”

    “不让叫你还叫！恨你？？？”

    柳依依听得心情烦躁，皱眉略思索了一下，嘴角反露出一抹浅笑，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哀。她冷声说道：”我们并无夫妻之实，既未爱过，又何来恨？不过是憾罢了。我自然也有怨，不过那并非只对你，还有我的势力爹爹，甚至那个冷漠无情、充满恶意的世界！”

    雒意乔似不甘心，又说道：“你我虽未真实相见，可也看了你的画像，心中便已欢喜。我曾发誓，待回到京城，一定好好待你。可惜途中被雀儿…”

    柳依依抢白道：“雀小娘子与你才是相爱的，你重生，为何也不带她？”

    雒意乔为自己分辨道：“我从未真心爱过雀儿那样的女子。奈何她在南边曾救过我的命，我欠了她。那夜回京城的船上，她哭闹着硬要我掉头回南，见我不同意，便跳水抵死要挟。我下水救她，也是为还她人情。不曾想，却苦了你。”

    “唉！你又何必多做解释，就算你无心负了我，方才又救我一命，也已扯平了。”柳兮兮叹了一口气：“还有，从前的柳依依已死，如今这个世界只有凤兮！我们二人既重生今世，那便再无瓜葛，惟愿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罢。”

    说完这句话，她扭头便走。

    雒意乔在背后问道：“凤兮，你要去哪里？”

    “天宽广阔，任我来去！”凤兮答着，闪身化作一缕夺目红芒，以无比洒脱的姿态划空而去。

    雒意乔满脸失落，还是对着虚空高喊：“我现在叫龙意，与师尊住在太清小界。你如有难处，随时可以来找我！”

    凤兮飞入迷蒙无尽的虚空，意气风发。

    前世她是被规矩礼法束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豆蔻年华尽付流水落花、断壁残垣。

    她的命运受人挟制，就连婚姻，也得由亲生父亲蛮横包办。

    今生她生为火凤，只需展翼翱翔，便能轻易来去九万里，看遍山川江河、浮世繁华。

    就连曾经视作唯一救命稻草的男子，她亦可以爱搭不理，弃他如敝履。

    凤兮第一次觉出，生命的滋味，美妙如许！

    可她很快便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新世界，并非想象得那般美妙。

    不知奋翼飞了多久多远，眼前还是一派混沌莫辨，虚空遍布凶险的乱流旋涡，哪有什么姹紫嫣红、清风明月？

    她还察觉，昏暝深处隐藏着形形色色的生灵，有的丑陋无比、有的美艳惊人，有的邪物凶猛、有的善良热心。

    穿行虚空，她经常遭到无端袭击，自也狠狠反击回去。她还被群杂毛凤围住调戏，眼看要受辱，还好被一只仙气飘飘的白雉妹子搭救脱身。

    凤兮努力回忆前世读过的杂书，这才意识到，她重生的世界应是传说中弱肉强食的“鸿蒙”！她的心头，又茫然起来，暗叹命运何其诡谲古怪！

    不过一旦入了非常之境，自会爆发出从不知晓得自己拥有的潜力。滔天雷劫都扛过去了，其它的又算什么？

    她不仅要活下去，还得努力活得更好！

    ＊

    凤兮走后，龙意怏怏不乐地回转天清小界。

    到得茅屋门口，才要伸手去推满是破洞的柴门，就听竹林中传来师尊的喝声：“小子，来见我！”

    天清小界是太上鸿尊以玄妙道法，开辟的一方小世界。此处日月流转分割昼夜，又有山有水、有四季景致变幻。

    竹林就在茅屋右侧。

    龙意听出师尊语气不大和善，已明白缘由，却迟迟不情愿抬脚。

    然而想躲也躲不过，最终他还是踩着林间湿滑的苍苔，磨磨蹭蹭走了进去。

    鸿尊正盘腿打坐，等了这一会儿，大约已入定。

    他面前石桌上的古朴陶炉中，燃着一炷无味淡香。烟气袅袅升起，在林间弥散开来。

    龙意不敢冒然打扰师尊，也在对面乖乖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候着。

    日月光华交替，照进竹林无数次。这里时光流逝多少，从来无需在意。

    直到炉中最后一缕香烟飘走，鸿尊才缓缓睁眼，看到如坐针毡的徒儿，开口便问：“你可知错？”

    龙意赶紧起身，再跪下叩头，回答道：“弟子不该不遵师命，自作主张去救火凤！”

    “这还罢了。”鸿尊摇摇头，说道：“那火凤生来便带着一腔忤逆愤恨，大道使三道劫雷磨她，也是为了她好。你替她扛雷，已沾染因果劫数。命也，命也。”

    龙意不以为意，心中甚至还有几分欣喜，再次磕头答道：“弟子自愿，遭劫亦无悔！”

    鸿尊听了，只得一摆手：“痴儿，你去吧！”

    此刻已入夜，龙意走出竹林，回屋安歇。

    他躺在窗前藤床上，侧眼便对上天空一轮皓月。

    “今晚的月亮，可真清圆皎洁！”他心中又想起凤兮，不觉深感怅惘，随即沉沉睡去。

    未过多久，龙意便被外边的嘈杂动静吵醒。

    先听鸿尊数落道：“你这只凤鸟，当真可恶！先累我徒儿，又来祸害我的宝树！”

    接着响起一阵桀骜不驯的凤鸣，比鸿尊的声音还高了三个八度。

    “是她？”龙意一翻身下床，趿上木屐便要出门。

    想了想，他又回身对着墙上的混沌镜，招来灵气凝水洗脸，再寻一枚竹篦梳理好乌发。

    凤兮先前在鸿蒙漫无目的飞行，又得应付各种麻烦，不知怎地就闯入太清小界，搭眼瞧见一株碧莹莹的高大梧桐，便落在枝上歇息。

    她才调匀气息，便见一遍体沧桑道气、须发雪白的老头儿，手持竹杖气势汹汹赶来，立在树下仰头责骂。

    凤兮不服，觉得老头儿小题大做。若非是株梧桐，她这火凤的尊贵双足，都不屑于踏下。

    是以她丝毫也不示弱，放开嗓门儿坚决怼回去。

    猛然间，凤兮觉得脚下一晃，只听“咔啪”一声响动，树枝已断裂。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随着枝叶扑棱棱坠下。

    还好树极高，在半空中她得以控制好身体，又轻巧一跃落在地上，化作飒爽利落的红衣少女。

    一个耳熟的男子声音响起：“凤兮！你来了？”

    凤兮一听，暗暗叫苦：“真是冤家路窄！”

    令她庆幸的是，方才那一险，她总算及时保住了体面，仪容上没太过狼狈。

    龙意已走到面前，眸中光芒闪烁，面上很是高兴。

    凤兮怕他误会，以为她在外混不下去了，才巴巴来寻他，便一仰下颚，手指那间看上去极寒碜的茅屋道：“这间破草棚儿，就是你家？”

    龙意被这话噎住，顿时一脸尴尬，不知如何接话。

    鸿尊还在一旁痛心疾首：“你这丫头，我一再提醒，你还是毁了此树！”

    龙意醒悟过来，忙跪下求情：“师尊息怒！凤兮也是无心之过。再说' 有凤来仪'，难道不应当视为吉兆？”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向凤兮使眼色，暗示她也服个软。

    凤兮却视而不见，凤目中的光芒闪了闪，既没有下跪、也不张嘴赔罪。

    鸿尊不依不饶：“话虽这般说，可这是先天玉梧，鸿蒙仅此一株。它上亿年才长那么一根儿枝条，如今断了，该赔还得赔！”

    凤兮道：“赔就赔！老仙儿，你说如何赔法儿？”

    “办法有二，你可任选。其一，拜我为师；其二，抽你一根凤肋，接续那树枝。”鸿尊道。

    凤兮双目一眯，想也不想便回道：“我选第二条，肋骨在此，随你抽取便是！”

    说完，她又闪身化作凤鸟，张开双翼露出下腹身体，等待鸿尊抽骨。

    龙意听了，神色大为慌张，连连央求：“师尊，不可如此！玉梧枝可重生，凤肋抽去，她可就废了啊！若不您抽徒儿一根龙骨如何？徒儿甘愿替她赔树。”

    凤兮想不到，他竟这样掏心掏肺待己，甚至愿意自我牺牲，换她凤肋保全。一瞬间，她胸中颤动了一下，如三尺坚冰遇到暖流，表面似要融化。

    可她还是决绝地说道：“错在我，自由我来弥补，何需旁人代过！老仙儿，动手吧！”

    龙意看向凤兮，神色满是怜惜，亦有请求之意，他说道：“凤兮，我前世亏欠你的，如今就让我补偿于你如何？”

    凤兮面色柔和了些，回问他：“你已帮我一次，又谈何再亏欠？”

    “夫妻之义，托付终生之信，我二者皆有负你。只一次相帮，怎能足够？”龙意说着，也化出龙形，张开尖锐龙爪，便要自行剖腹取肋。

    “唉！罢了，罢了！小子，你起来。”鸿尊撂下竹杖，转头颤颤巍巍回竹林去了。

    龙意知道师尊已经心软，不再追究此事，便站起身对凤兮道：“你真的不再考虑？我师尊是鸿蒙守护者，很快将合道，到那时他便是大道、大道便是他。我师爷空寂道主，虽说从来不见踪迹，却超脱大道之上。还有我师叔苍虚老祖…”

    说者或无那种意思，可听在凤兮耳中，却似在赤果果炫耀门第。

    前世柳老爷趋炎附势给她带来的痛楚，又泛上心头。她毫不犹豫地打断：“我就是我，无需依附别人。”说完这话，她便转身飞离。

    “哎！等等我！”龙意还是龙身，尾部一摆，紧紧追赶上去。

    他们身后竹林中，又传出鸿尊的叹息：“徒儿本来乖顺，如今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