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划破长空,刹那间,实验室火光冲天,翻涌之处只剩一片焦土与残垣。
接二连三的巨响震彻云霄,在城市上空布下一层骇人的阴霾。死神踏着滚滚黑烟降临,吐出的火舌排山倒海而来,流窜之处,生灵灰飞烟灭。碎片、残骸、呼喊声……都于此间化作齑粉。
一阵强烈的热浪向沈瑜年袭来,映红了那双惊恐至极的眸子……她还没反应过来,火海已至身前。
这条扭曲的火蟒,张开了血盆大口,将她无情吞噬。
那一刻,渺小的人类在灾难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其宰割。
沈瑜年甚至能感受到,须臾间魂飞魄散的强烈阵痛。
从此万物消弭,人间无存……
2010年10月7日,19时16分,淮宁省定海市硝化化学研究所发生爆燃事故,事故原因系硝化反应釜高温爆炸,共造成2死7伤。
……
沈瑜年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很久很久……
不知经过了几个漫长春秋,一阵哄闹声刺入了她的耳膜,沈瑜年觉得这具漂浮如絮的躯体,乍然间拥有了重量,渐次下坠,不知要落向何方。
“风高浪急的,小姑娘怎么掉海里去了……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还这么年轻,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小伙子也是,万一人没救过来,把自己搭进去怎么办……”
此番脱离于长夜的嘈杂,赋予了人间的魔力,将那缕游离已久的魂魄,唤回尘世。
邵渝双手微微颤抖,竭力保持着镇定,正争分夺秒地给失去意识的她实施心肺复苏。少年额间泌出的汗水顺着下颚,与颈间的海水和在一起如雨而下。
九月中旬的海边,入夜后不消凉意,空气氤氲着冷冽,却因为此刻如火如荼的救人之举而急速升温。
清理口鼻异物、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她胸膛始终没有起伏,鼻间亦无气息。
“你醒醒……”邵渝强压着惊慌,面上最后一丝镇定即将被击溃,于是按压的力气更甚,生怕自己稍一松懈,她的生命就会为骇人的深空席卷而去。
潮涨潮落,却因黑夜笼罩分外怵目,给人以压城欲摧的惊悸,不敢久留。沈瑜年耳畔传来若有若无海浪击石的声响。手掌沾满细碎的砂石,硌得人生疼,滞流在体表的海水正在寸寸夺去皮肤的余温。
夜风带了些急促的凉意,海水本就浸湿了她的全身,无孔不入的风又钻进身上那件唯一干松的外套,冰冷即刻刺穿表层深入骨髓。
好冷,好冷,冷得人睁不开眼……沈瑜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躯体已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为什么还会感受到刻骨的冷意?她用尽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灯光泻入那双空洞已久的眼眸,不知此时已是换了世间。
她的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依稀可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正喘着粗气,劫后余生般,化开了眉间的愁绪……
沈瑜年又昏睡了过去。
*
正午的阳光流入窗户,洒在沈瑜年的睡颜上,徐徐流淌的暖光,赠予她人间的温馨。
顷刻间,丝丝温暖叠加,顿时便灼热了她的皮肤,沈瑜年不由得皱紧眉头,感受着炙烤般的热意在脸颊蔓延,宛如十年前的炼狱再度重演……
“妈!!!”沈瑜年下意识大喊,而后猛然坐了起来。
一声牵动肺腑,与至亲相接的呼喊,把自己再次召唤回了人间。
隔了十年,她再度睁开了眼睛。
爆炸与深海在眼前交替出现,沈瑜年仍沉浸在死亡的恐惧中,瞳孔笼罩着无边的晦暗,眼角残留着泪水。身体不受控战栗着,牵动纤长白皙的手背显出惊心的青色。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着,其频率之快,好似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栩栩醒了……”赵梧楠又惊又喜,一只手轻轻拭去沈瑜年眼角泪水,另一只手握住“女儿”泛凉的指尖,忍不住带了哭腔:“妈妈在这里,都是妈妈不好……”她的眼中布满血丝,难掩愧疚之色。
沈瑜年不受控制颤动的手指,划过陌生女人掌心的薄茧,愣怔片刻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甩开女人的手,“你不是我妈!”
面临大是大非,“找妈妈”似乎成为了人类的共识。而此时的沈瑜年,第一反应就是想找到陆湘女士,而非眼前这位陌生人。她虽没完全清醒,却也能记得亲妈已经年过五十,怎么会是面前这位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女士?
“别吓妈妈……”赵梧楠被“女儿”急哭了,眼眶发红,嘴唇翕动:“宝贝你还在怪妈妈对不对?”
沈瑜年暂时忘记争执亲妈的事情,而是被这个亲昵地称呼搞懵了,小臂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心想自己都三十岁的人了,再当宝贝属实有点不太合适……
起初她的眼前只有不甚明晰的色块,沈瑜年使劲的摇了摇头,散乱的阴影渐渐重叠成实体,慢慢意识到自己此时身处医院病房。
接着,她的目光聚焦于前方闪着红光的日历牌:
2020年9月6日!
沈瑜年如遭雷击,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前方:“今年为什么是2020年……”
是不是多加了十年!?
“今年就是2020年……”赵梧楠愈发疑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了日期。
听到这话,沈瑜年只觉头痛欲裂,颅内如同卡着石块,压得她又憋又疼。她明明生活在2010年,现在怎么又到了十年后?
一个极为可怕,但概率几乎为零的可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镜子……”沈瑜年抄起床头斜放置在床头柜的镜子,瞪大眼睛,端详着镜中完全不属于她的脸:十七八岁的少女,长着一张讨喜的鹅蛋脸,微微凹陷的双颊,仍难掩富养的贵气。一双漆黑杏眼灵动流转,五官精致美丽,微微勾唇梨涡若隐若现,好似洋娃娃般甜美可爱。
答案已经很明确了,她不是沈瑜年,那她又是谁?
杂乱线索千千万,她敲了几下脑门,强忍着头疼理了理思绪,唯有强迫自己得出结论:她已借尸还魂,且重生在未来的事实。
沈瑜年越想越乱,半天回不过神来,对着镜子眼神发直,看着自己平白变成了别人,一时无法接受。她没有勇气去看周围,暂时仅敢将神思封印在镜子里,焦急问着赵梧楠,其实也是在问镜子里的“自己”:
“我是谁?年龄多大?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的身体本就没好利索,又在短时间内说一长串的话,只能努力汲取着氧气回神,她的胸膛起伏加剧。
赵梧楠被三连问得不知所云,不敢多说去刺激“女儿”。先轻拍她的后背顺气,正欲开口,如玉碎清润的安慰在房间里响起:
“你先冷静一点。”
沈瑜年还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听到少年的声音时,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蓦地在镜子中与少年对视。与他目光交汇的刹那,不禁心底一颤。
少年的墨色瞳仁闪着亮光,附着浅浅的雾气,如辽远的海,风平浪静,却深不见底。
她在镜中未看全少年的相貌,那目光却不知为何,刺痛了她。
这样一双悲喜不辨,过分成熟的眼睛,不该为这个年纪的男孩所拥有。
“你叫赵栩,今年十七岁,昨晚坠海后被送进医院。”少年错开镜中的目光,神色稍敛。
不知是被少年的话吓到了,还是被他深沉的眼神所撼,沈瑜年下意识把镜子扔了出去……
正要落下,少年单手抓住了那只即将砸到她膝盖上的镜子,生怕她要伤害自己,露出了与清冷外表不相符的温柔神情,“别伤着自己。”
看见人没事,邵渝紧绷了快一天的神经,微不可闻松弛下来。那张表情不太丰富的脸,也覆上淡淡的温和笑意。
沈瑜年愣愣地盯着少年,暗自回想,他是从病房的哪个角落出现的?
许是接踵而至的惊雷,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她这才注意到,靠近门的一侧有张空床位,此时帘子已经被拉开,床上只有整齐叠放的薄毯。
忙了一夜后,邵渝刚得空在旁边床位闭目养神,尚未入睡,朦胧间听到赵栩醒了。赵梧楠不想打扰他,就没把他叫醒。
而邵渝刚刚清醒,就听到她仿佛失忆般,问出奇怪的问题。
“所以,你是谁?”经历接二连三的非正常事件,沈瑜年的心也大了不少,神色不再如起初惊讶,而是回归正常。
“邵渝,你的……”邵渝眼神略作躲闪,平静道:“男朋友。”
听此回答,沈瑜年心中炸开了锅,眼神呆滞,双手薅发以示震惊,眉间挤出了个没点的“问号”。
作为“沈瑜年”,她还没来得及回去找丈夫女儿;作为“赵栩”,却又凭空多了个男朋友出来。
虽然小伙子长得还挺帅,可她的灵魂毕竟已经是三十岁的阿姨了……如果活着,就是四十岁。
罪过啊罪过。
沈瑜年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还真思考起了“沈瑜年的老公”和“赵栩的男朋友”要如何权衡。
半晌以后,沈瑜年才敢大胆地平视这个真实的世界……以及这段不太真实的经历。
赵梧楠见“女儿”终于平静下来,安抚道:“等再做个检查,就出院好不好?”她的语气如哄孩子般轻柔,让沈瑜年这个实际年龄已过而立的灵魂,有些不适应。
听到要回家,沈瑜年机械似的点了点头。其实她的内心并非平静,而是摆烂。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三人保持着微妙的沉默,谁也不曾开口。
邵渝和赵梧楠相视刹那,心照不宣,都在庆幸“赵栩”失去了记忆,并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再想起坠海前的事。
最好所有记忆,都随着昨日的海水翻涌而去。
沈瑜年则是不敢开口,怕言多必失,再“胡说八道”,自己可能要被强行押入精神科接受治疗。
……
鉴于赵栩失忆的症状实在令人担忧,赵梧楠怕她伤到了其他要害,立刻又带她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体检。
无论是哪方面,结果均显示正常。
各科室的医生坐在一起,分析着这位失忆的病号:要说可能是外因吧,她从海里被捞上来之后,除了呛了几口水,并无大碍。要说可能是内因吧,小姑娘看起来又快乐得很,没有类似解离症的精神疾病……让各位专家得不出她失忆的症结所在。
不过医生们从医数十年,总能遇上用现代医学难以解释的病症。他们只能根据赵栩的病史,将其暂时归因于心理问题,并让她再留院观察几天。
……
做检查的这几天,赵梧楠全程陪同,邵渝则要兼顾学业,到了周六才再次出现。
沈瑜年拿到报告后已经是周六下午了,知道自己不用转精神医院了,正欲倒头睡去……
此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病房内的寂静,先进来的是护士和主治医生,身后还跟着两位女警。
女警们向她温和一笑,又示意邵渝和赵梧楠去病房外面说话。然后病房里,只剩下了沈瑜年和护士两个人。
沈瑜年不明所以:怎么还惊动警.察同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