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四章

    冬夜苦寒,楚恪特意赐了一顶软轿,送南诏王出宫。

    穆沣坐在轿中,有些焦躁地扯松了领口,许是小黄门给他的手炉里多加了几块炭,明明是隆冬的时间,他却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衣袖上有着浓郁的香烛味,是方才在归元殿做法事时沾染上的。

    燕帝做事严谨,几个时辰的法事做下来,穆沣连水都没敢喝一口。

    说来也怪,论年纪,燕帝比他年长不了几岁,可不知怎地,每每见他,自己总感觉比当初见老南诏王都要紧张。

    穆沣摩挲着手中手炉,今天大祭司托人送来书信,言及王宫已经修缮完成,不知王上何时能够起驾回南诏。

    王上……

    穆沣咀嚼着这个称呼,想到归国之后,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大祭司,跪在他身前,毕恭毕敬称呼他为王上的场景,便觉得通体舒畅。

    他甚至有些恶毒的想,若是他回去之后要纳那个家伙的女儿为妃,他又该是什么反应?那张向来古井无波的面具,会不会顷刻碎裂瓦解?

    到时候自己又该说些什么呢?

    穆沣搜肠刮肚,终于想起了他在燕帝口中听过的一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对啊,他如今是南诏最尊贵的王上,哪怕是要大祭司的命,他都应该乖乖把脖子洗干净送给自己砍才是。

    穆沣眯起眼,突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只恨不得肋下即刻生出双翼,直接飞回南诏,把那可恶的大祭司踩在脚下才好。

    只是燕帝至今绝口不提让他离开的话。

    他也旁敲侧击过几次,燕帝只言说等操持完穆槿窈的事情,自会送他回去。

    穆沣不无烦躁地想,穆槿窈活着的时候就是他的阻碍,为什么死了还能给他惹麻烦?

    他偷偷向僧人打听过,是否这是北燕民俗。

    结果僧人们却说其实燕帝素来不信鬼神之道,只是不知怎么,从去年开始就连着给穆槿窈做了好几场法事,他们也觉得颇为差异。

    然而穆沣也不关心燕帝为什么突然转了性,要做法事他自己做就好了,凭什么又押着自己不放。

    明明宫中又不止他一个人是穆槿窈的血亲!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穆沣微微一怔,像是勾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脸色都难看了几分。

    也是他自己昏了头,燕帝痛失所爱,怎么又会让杀死穆槿窈的凶手参加她的法事呢。

    只怕再过几日,直接杀了那人祭祀穆槿窈也未可知。

    他抹了把脸,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场景。

    为今之计,还是要想办法尽快回到南诏。

    正冥思苦想该用个什么借口让楚恪把他送回南诏时,外头突然传来宫人一声惊呼,接着原本平稳前行的软轿猛地朝着一旁侧翻了过去。

    穆沣反应不及,额头狠狠地撞在了轿壁之上。

    “怎么回事?”他扶着轿厢稳住身体,只觉眼前金星直冒,勉强问道。

    回答他的只有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叫声。

    “猫……怎么这么多猫啊!”

    “滚开,快滚开!”

    “侍卫呢?快去叫侍卫啊!”

    穆沣头晕脑胀,搞不清楚外头是怎么回事,他掏出帕子按住额头,正想掀开门帘一探究竟,手刚伸到一半,穆沣猛地打了个寒颤,内心深处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猫?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一般,与此同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喑哑响起,“王兄,好久不见,你可还安好?”

    穆沣头皮一炸,手顿时僵在原地,整个人只觉如坠冰窟。

    见他不回答,那个声音又轻轻笑了一声,“怎么?如今做了南诏王,架子愈发大了,连我都不肯见了?”

    穆沣趴在软轿上,此刻只恨不得地上登时出现一个大洞,叫他遁进去才好。

    外头一片死寂,护送他的那些宫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然而那人却像是失去了耐心,他耳畔忽然传来两声极为短促的哨音,紧接着身前几道疾风闪过,软轿的门帘直接被撕碎,穆沣顿时大叫一声,跳了出去,却为时已晚。

    他狠狠地摔倒在地上,脸颊上传来一阵剧痛,很快两行温热的液体淌了下来。

    外头的宫人早已尖叫着做鸟兽散,只留穆沣一人在原地。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勉力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阿蓁妹妹。”

    穆蓁走到他的跟前,脚尖轻轻一点,踩住从穆沣头上掉落,正在地上滴溜溜乱转的王冠。

    “南诏王,怎么不见你的灵兽?”穆蓁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看着穆沣,阿玉蹲在她的肩头,冲着穆沣龇牙。

    闻言穆沣低下头,脸上闪过几丝难堪和忿恨之色。

    南诏国地处边陲,国小民弱,然而周边诸国却从来不敢贸然起兵吞并。

    这其中固然有南诏境内多山林毒瘴,行军艰难的缘故。然而更为重要的原因却是,南诏国奉行御兽之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寻常百姓,无一不以能驯服猛兽为傲。

    尤其是南诏王族,世人皆言南诏王室蒙天神垂爱,生下来便有珍奇异兽自发臣服认主。

    只是这传言也不尽其实,也并非所有的王室血脉都能得到天神青眼,譬如——穆沣。

    身为老南诏王和王后第一个儿子,穆沣自降生起就受到了南诏国所有民众的关注,百姓们都好奇这位尊贵的小王子,会得到天神何等的厚爱。

    然而从降生直至满百日,王后的寝殿毫无动静,别说瑞兽,甚至连蛇虫鼠蚁都没有出现。

    老南诏王阴沉着脸召来了专司祭天问神的国巫,两人在那尊巨大的天神像前跪了整整一日,香灰燃尽,须发皆白的国巫看着龟甲身上的裂纹,沉默了半晌,只能摇了摇头——

    天神没有眷顾这个孩子。

    老南诏王脸色一片灰败。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整个王宫都沉浸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直到——穆槿窈的降生。

    穆沣看着那群毛色各异,显然是被穆蓁召唤而来的野猫,脸上忍不住浮出了几抹艳羡之色。

    穆蓁脚尖仍碾着那顶精妙绝伦的王冠,讥诮道,“怎么?楚恪没有把穆槿窈那只半死不活的扁毛畜生赏给你?”

    她这话说得实在难听。

    穆沣忍无可忍抬头道,“阿蓁妹妹,你我本是同胞手足,何必……”

    “同胞手足……”穆蓁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边浮出一抹嘲讽的笑,“我竟不知你居然还把我当你的同胞手足……”

    穆沣听她语气中似有怨怼之意,忙道,“我自然记得!无论你信不信,王兄心中一直都记挂着你,小时候你是整个王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王兄怎么会忘呢?”

    他语气恳切,连自己都信了几分,说着就要去拉穆蓁的手。

    穆蓁似乎被他的话语打动,神思恍忽,一时间竟没有躲开。

    说时迟那时快,穆沣脸色忽而一变,手腕翻转,一柄闪着寒光的金刀出现在他手中。

    他怪叫一声,跳起来就朝着穆蓁袭去。

    穆沣动作极快,穆蓁毫无防备之下根本避无可避。

    然而他的刀才挥出去一半,只觉眼前一道劲风闪过,手腕上登时传来叫人难以忍受的剧痛。

    金刀脱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穆沣痛得整个人跪倒在地,腕上两个几可见骨的血洞正往外汩汩冒着鲜血。

    离他几步距离,始作俑者蹲在地上,脸上的胡须还沾着血。

    穆蓁捡起掉落的金刀,脸上倒也不见生气的模样,反而微微笑了起来,“王兄,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呀。”

    在她身后,十数只野猫已经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随着穆蓁口中逸出清越的哨音,群猫齐齐伏低了身子,后背微微拱起,蓄势待发,竟是一副要围猎穆沣的阵势。

    领头的正是咬穿穆沣手腕的那只,体型几乎有小花豹那么大,通体漆黑,只有四只闪着寒光的利爪是白色的,喉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穆沣面色如土,两股战战,语无伦次道,“我……阿蓁……你误会了……我没有……”

    穆蓁把玩着金刀,似笑非笑地看着穆沣,“是吗?不知道我是哪里误会了王兄呢?”

    “是我误会王兄方才对我举刀相向,还是我误会王兄曾经背叛了我?”

    说到最后,穆蓁的声音猛然拔高,她厉声喝令群猫,“去!”

    穆沣大叫一声,手脚并用不住乱挥,口中不停叫骂,“滚,滚开!快滚!”

    然而他如何敌得过群猫的攻势,很快前胸后背便被抓开数十道血口子。

    穆沣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然而他让他更加绝望的是,眼前的这群野猫,似乎暂时并不想要取他性命。

    它们围着他,你追我扑,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就跳开,彷佛像在玩着一场残忍的游戏。

    他就是一只被它们戏弄的老鼠。

    至于最大的那只四爪雪白的黑色狸奴,则是蹲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完全没有要加入的意思。

    穆沣疼得快要发狂,破口大骂穆蓁,“贱人……天神一定会惩罚你的……啊……滚开啊!”

    穆沣尖叫道,“啊啊啊!你以为留在这,燕帝就会喜欢你吗?哈……你这样不详之人……活该……啊!”

    “活该被所有人唾弃!”

    穆蓁脸色一冷,她退后两步,口中急促地呼出哨音,原本懒洋洋蹲在一边的巨大狸猫猛然弓起背,瞳孔骤然放大——

    穆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穆蓁正要下令击杀穆沣,身后蓦然想起一阵急如惊雷的马蹄声。

    她身子一僵,双手猛然攥紧,能在北燕皇城中这般驱马疾行的——

    果然,伴着马蹄声响起了楚恪的暴喝,“穆蓁!住手!”

    穆蓁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然而很快又重新睁开,她手腕一翻,手中那柄金刀就朝着穆沣疾射而去。

    “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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