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天寒地冻，林苑的梅花却开得极盛，团团簇簇，映着雪色，煞是好看。
一行人循着太液池的小径迤逦而来，看样貌俱是不过豆蔻年华的年轻女郎，正是爱闹爱笑的年纪，但不知怎么的，众人都神色怏怏，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随侍在一旁的岳姑姑看在眼里，虽对原因心知肚明，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温声道，“苑中有一株绿萼开得极好，可前去观赏一二。”
岳姑姑乃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身份自然不同于寻常宫娥嬷嬷，是以众人虽然内心失望，却也不好开口拒绝。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一人就向前娇声道，“难得今日天晴，怎么表哥还闷在屋子里，也不出来走动走动？”
说话的这位模样较之众人又更出挑些，穿一身鹅黄色的鹤氅，愈发衬得她蛾眉皓齿，明艳动人。
岳姑姑嘴角的笑意纹丝不动，“陛下这几日忙于公务，少有闲暇的时候。”
宋娘子被她拿话挡了回去，忍不住撇了撇嘴，心道现下百官休沐，哪门子的公务缠身，怕不是真如传言所说，表哥是被那南诏妖女迷惑了心智。
说起这南诏妖女，那可是这段时间城中街头巷尾大小茶馆酒肆里被议论最多的话题，就连像宋娘子这般养在深闺中的贵女，也都有所耳闻。
岳姑姑看宋娘子神情，自是猜出自己那套说辞骗不过她，却也只能故作不知，引着众人在苑中赏梅。
然而宋娘子却不肯罢休，她出身太后母族，论辈分和燕帝还算得上是姨表兄妹，兼之又有些青梅竹马的情分在，自觉身份不同于普通贵女，当下便直言道，“嬷嬷好没意思，把人当三岁小孩唬呢。”
岳姑姑脸色微变，宋娘子却气不过，若不是盼着能见着陛下，谁愿意大冷天的巴巴的进宫，还在这看什么劳什子梅花。
她看着半分装饰也无的林苑，心中更是恼怒，明日便是上元节，按照往年，此时宫中早就处处张灯结彩，待到上元节当日更是会热闹非凡，晚上宫中还会有游园灯会。
她年前就得了个新奇的宫灯，又命人制了好几个风雅的灯谜，安心等着在灯会上大放异彩，谁曾想今年的灯会偏偏取消了。
宋娘子缠着父亲打听了半天，父亲被她缠得无法，只得说是年前动了兵戈，是以燕帝认为上元节不宜大肆铺张云云。
然而这番说辞宋娘子却是一个字都不信，上元节乃是北燕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到了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都要挂花灯，世家贵族更是要放天灯，以祈来年安康顺遂，怎么可能因为一场战事就取消灯会。
她绞着帕子，越想越觉得此事也是那南诏妖女所为，定是她蛊惑陛下不许庆祝，以祭奠南诏死去的将士。
宋娘子素来心直口快，当下便怒道，“姑姑不说我也知道，怕是为着那蛮女吧，”她冷哼了一声，“真真是蛮夷之地，连王族都能做出这等不知廉耻没脸没皮之事，若是我燕国的女子……”
话音未落，就听得梅林深处响起一个声音，“若是燕国的女子，便如何？”
那人雅言说得不算标准，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异族人特有的腔调。
岳姑姑脸色微变，诸位女郎却是一怔，纷纷抬眸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隔着丛丛梅枝，宋娘子看到一道绯色的身影，模样却是看不大清楚，只觉得那人生得极白，一眼望去竟叫人分不清雪、梅和人，哪个更白些。
而待得那人走出梅林，甫一看轻她的模样，宋娘子呼吸一凝，身侧更是传来旁的女郎轻声吸气声。
外头天寒地冻，那女子却连御寒的大氅都没披，只套了个皮手笼取暖，一袭绯衣，如墨的青丝以乌木簪束在脑后，姿容秀雅绝俗，神色间却冰冷淡漠，叫人莫敢逼视。只眉心处生有一颗红色小痣，为她那原本冷若冰雪的模样平添几分妖冶。
宋娘子只失神片刻，旋即便反应过来，此人定是那南诏来的蛮女，穆蓁。
——果真祸国妖女！
她贝齿轻咬，全然不顾岳姑姑正在给她递眼色，冷笑道，“若是我燕国的女子，早就一头碰死了！”
岳姑姑心中暗叫不好，因宋娘子不喜人多，她只携了几个小宫娥随行侍奉，连个小黄门都没带，谁曾想偏偏在这林苑中遇到了穆蓁。
其余的贵女也纷纷反应了过来，她们虽然没见过穆蓁，却也都知道她出身南诏王室，有胆小的贵女就偷偷拉了拉宋娘子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争一时意气。
然而此举反叫宋娘子更添几分怒气，她甩开那人的手，倨傲道，“不过是我燕国的阶下囚，一个玩意儿罢了，有何惧哉？”
关于南诏王室的那些诡谲传闻宋娘子虽有所耳闻，却嗤之以鼻，觉得世人愚钝以讹传讹罢了。
“玩意儿？”穆蓁重复道，她轻笑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宋娘子轻蔑地看着她，正要再刺她几句，忽觉眼前一花，那原本被穆蓁抱在手上的皮手笼却兀地动了。
只见那光滑如缎的皮毛仿佛被精怪附体一般，不过呼吸之间就顺着穆蓁的左臂攀上她的肩头，原本蓬松柔软的皮毛根根炸开，露出一双冒着寒光的兽瞳——
竟然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银貂！
那银貂周身一抖，牢牢盯着她，口中发出威胁地低吼声。
宋娘子脑中顿时轰然作响，脚下就是一软，身后的贵女们更是惊叫连连，她后退两步，嘴上却犹不服软，“你……你想做什么？我父亲是镇南大将军，你若是敢、敢伤我，他定、定会踏平整个南诏！”
穆蓁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嘴角笑意更深，然而眼神却愈发冰冷，“嘴倒是挺硬，只是不知道你这身细皮嫩肉，是否也如你这张嘴一般硬。”
宋娘子还未作何反应，一旁的岳姑姑却是脸色大变，上前一步将宋娘子挡在身后，“穆蓁姑娘，这里可是北燕皇城！”
她没有明说，语气中的警告意味却十分明显。
宋娘子下意识地看了岳姑姑一眼，她原本以为这妖女是仗着燕帝宠爱，才这般胆大妄为，但是听岳姑姑的语气，似乎并非如此？
只见穆蓁眉尖一动，似乎被岳姑姑说动，竟然真的走到了小径一侧，没有再动作，就连那一脸凶悍的银貂，都收起了尖牙，只还是蹲在主人肩头，盯着她们。
宋娘子见此情状，自是松了一口气，只是心头却是疑窦丛生，总觉得这妖女在宫中似乎另有隐情，而非外头传闻那般是因为燕帝为美色所惑。
岳姑姑嘴巴抿得死紧，略一摆手，示意宫娥们引着众人离开。
诸位小姐早已没有赏梅的雅兴，有些胆子小的，在经过穆蓁身边时，整个人都侧着身子，踩着旁边的积雪而行，像是生怕那只凶兽扑上来撕咬她们似的。
宋娘子虽也忌惮那只银貂，但她出身武将世家，自有一身傲骨，是以依旧高昂着头，以示自己并不惧怕。
还没走两步，寒风乍起，原本还晴朗的天空瞬时乌云密布，风声凄厉，似厉鬼哭嚎，众人齐齐变了脸色，不约而同都加快了脚步。
一个走在宋娘子身后的女郎忽然颤抖出声，“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扶着她的小宫娥一愣，下意识侧耳仔细听了听，只听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一种奇特的，单调的嗡鸣声，她蹙起眉，低声回道，“怎么听起来有点——像，”她觉得那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那女郎却猛地哆嗦了一下，用力抓住了宫娥的手，颤声道，“是——是马蜂！”
宫娥被她吓了一跳，却也恍然大悟，这声音确实像是马蜂群飞舞的声音，只是寒冬腊月，宫中哪来的马蜂，只怕是这小女郎吓傻了。
正待安抚，前头的宋娘子却是忍无可忍，回头叱道，“这大冷天的，哪儿来的马蜂！不过是一只长毛畜生，就把你们吓成这样？”
那女郎被她劈头盖脸吼了一通，却置若罔闻，只瞪大着眼睛看着虚空的某处，整个人发着抖，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宋娘子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一大群马蜂正气势汹汹地掠过穆蓁，朝她们袭来。
诸位女郎何时见过这种场景，登时花容失色，“啊啊啊！”
岳姑姑反应极快，立马喝令几个小宫娥脱下身上的外裳用力挥舞，企图驱散来袭的马蜂。
然而却不奏效，没多会宋娘子就被蜇出来好几个大包，痛得又哭又叫。
岳姑姑心知此事定是穆蓁所为，手忙脚乱之间冲着伫立在一旁的穆蓁大喊，“穆蓁姑娘！快住手！”
她又急又怕，大叫道，“你这般恣意妄为，难道不怕陛下降罪吗？！”
穆蓁怀抱着阿玉，冷冷地看着狼狈逃窜的贵女们，漠然地吐出来四个字，“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