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红枫染遍城池,这一年里念影还是第一次下山,偏巧就在街市碰见了多年未见的玦殇。
“朝颜,这么巧。”
念影淡淡地回应:“嗯,巧。”
他紧接着又问:“是要去幽州吗?”
念影道:“玲珑突然离开,想去找找她。”
玦殇打量了她片刻,“朝颜,你瘦了,也憔悴了很多。”
“有吗?”念影感慨,“老了一些是吗?”
玦殇摇头:“清瘦不少。”
他后面还说了句什么,念影没有听进去,视线完全被不远处胭脂铺里走出的人影吸引。
不是很冷的季节,那人外面裹了件厚重的斗篷,身形高挑又消瘦。
半晌,玦殇察觉到:“朝颜,你在看什么?”
“那个人……”
他的身影为什么会这么像月沉吟?
人渐渐走远,念影倏地推开玦殇,小跑跟了过去。
“公子!”
行至鹤江桥头,那人顿住了脚步。
念影颤抖抬手,极轻极轻地触碰到他。
他缓缓转过了身。
“……”
他大半张脸似乎都是灼烧的痕迹,五官扭曲,瞧一眼就是可怖的程度。
空气仿佛静止了一瞬。
念影收回手,避开了目光:“对不起,我……”
他启唇问:“我生来便是这般丑陋,姑娘被吓着了吗?”
就连声音也有几分相似,只是这个人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
念影没有言声,攥紧袖子转过了身。
那人几不可闻地笑了声,旋即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念影缓行的脚步骤然一顿,如梦忽醒般转身往回看去。
她已再无心思去寻玉玲珑,在街市胡乱走着。
转眼天色暗淡,柔和的风转得冷冽。
念影走至城门外的小茶馆,冷风裹挟着浅淡的梅花香气扑面而来。
这个时候,哪里来的梅花?
念影视线梭巡,顺着香味缓缓行去。
仿佛走了许久,香气没有消散,却从头到尾没有瞧见梅花的影子。
她顿了顿步,正要往回时,瞥见脚下的枯枝竹叶下压着一片梅花花瓣。
念影急促蹲下身,将枯叶刨开,看见了底下还藏着一支完好的朱砂梅。
她忽然想起了夜玄宫的梅林,那些争相吐蕊的朱砂梅,满目嫣红,那个立在皑皑白雪中的人……
念影不禁红了眼圈,“那天,我说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一直在等我?”
她掐下一朵花瓣,声音逐渐哽咽:“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你呢?要让彼此都留下这样的遗憾。”
“师尊……”
原来这不是忘记,是她习惯了他已经不在的事实,习惯了这种痛楚。
眼中的迷茫似雾般弥漫,念影攥紧了朱砂梅,起身之际,隐约听见传来的长笛声。
她定了定神,跟随模糊的笛音缓步而去。
夜幕下,竹林深处有一人,一袭湛蓝衣袍,悠然倚在树下,瞧着是位年轻男子。
闻得脚步声,笛音戛然而止,他轻声开口:“这么晚了,姑娘一个人?”
这个声音,是他……
念影怔然地看着他:“师尊?”
他放下长笛转身看过来,笑问:“姑娘认得我?”
是完全不一样的面容,可声音分明那么像。
她是怎么了,一日间能两次将旁人错认。
“我认错人了。”
念影转身便要离开。
他却喊道:“等一等!”
——为什么会这样像,和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念影面向他,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男子年约弱冠,长身玉立,眉目清朗,颇是俊秀。
生得好看,但不能及他十之一二,五官没有一处与他相似。
“我认错人了,抱歉。”
念影再次转身,这一次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臂:“你将我认成了谁?”
念影怔怔地望着他,轻叱:“松开。”
他依言松了手,又问:“姑娘是第一次来这里?”
念影摇头:“并非。”
他一笑,抬步上前,愈发靠近了她:“这样好看的姑娘,我却是第一次见。”
“……”
念影略微弯身,“方才抱歉,我只是……”
她话没有来及说完,面前的身影猛然朝前,一拽她的双臂,将她狠狠按进了怀里。
仿佛是曾经拥有又险些失去的劫后余生,所珍视之物,他想牢牢抓在手中。
念影怔楞良久,直至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才回神过来,急切挣脱:“你干什么!”
他施了力,念影毫无反抗之力,更甚的是,她此时使不出半点灵力。
这人身份非凡,定是个难对付的。
“放开!”
他在她耳畔哑声道:“我若不放呢?”
念影神思恍惚,仿佛身边的人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他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念影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她既给自己肯定的回答,却又舍不得……
念影整个人仿佛被笼罩进记忆的旋涡中,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变得沉静。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
那人松开了她,再次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将我认成了谁?”
念影视线涣散,心中翻江倒海:“一个……故人。”
他嘴角噙着笑:“那你怎的确定我不是你那位故人呢?”
念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说:“他从不会像你这样轻慢无礼。”
“每个人在人前表现出的一面,都是可以装出来的。”
字音穿过耳畔,念影视线无法焦距,再看不清眼前之人的面貌。
.
念影夜半才回狸山,列盈一直没睡,在院子外等着她。
“朝颜,怎么才回来啊?”
念影问她:“你怎么还不睡?”
列盈指了指墙脚下的量坛子酒:“玲珑送来的,本来想让折栩陪我喝的,结果他被越境城那边的人叫去除妖了。”
念影蹙眉:“越境城怎么了?”
“那边冒出些个吸人魂魄的山妖,阵势有些大,闹得人心惶惶。”
越境城属花界,但在多年前出现过异常的洪灾,念影治水救灾后,城内外多妖魔泛滥,帝君便派遣了位仙人前往,居于越境城镇压妖魔,自此念影没再怎么管过那边。
“盈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念影突然开口。
“问呐。”
念影迟疑着道:“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但是……他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你还会愿意相信那是他吗?”
列盈眨眨眼:“如果不相信为什么会觉得是他回来了啊?”
念影推门而进,嘴中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觉得是他呢……”
——“每个人在人前表现出的一面,都是可以装出来的。”
“可万一,那些都是装出来的?”
列盈紧跟着她,听得百般糊涂:“朝颜,你在嘀咕什么啊?”
念影仍旧自言自语:“素素说过,他性情冷淡,你们都很怕他。”
列盈:“你说谁啊?”
“可我到了夜玄宫后,他对我的态度与素素描述得很不一样。”
“难道都是他装出来的吗?”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列盈:“……”
“……朝颜,你该不会是撞见鬼了吧?”她摸了摸念影的额头,确认没发烧,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病。”
念影一夜未眠。
她挂心列盈昨晚的话,清早将花暮迟丢去西峰禁室,只身去了越境城。
说来也巧,她这一去就碰上了列盈口中的山妖,将其斩杀后救下了一位八九岁的小女孩。
女孩长发暗红,眼眸墨蓝,衣衫褴褛,鞋子破旧不堪。
念影一眼瞧出她并非凡人,见她沉默不惊,也没有多问,清理了山妖的尸体转身就走。
女孩犹豫了下,从地上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念影走至城门外,缓缓转身:“小姑娘,为什么要跟着我啊?”
“我想跟着你。”软糯的嗓音无比波动人心,“我没有家。”
她扯着念影的衣袖:“我能不能跟着姐姐回家……”
念影蹲下身:“为什么想跟着我呢?”
“姐姐长得很好看。”
念影轻轻按住她的手臂,这一触碰,感受到了她身上灼烈的异常魔气。
灵渊石?
修复地府与人界界限的魔物,已经幻化成人,少说拥有万年灵力。
小灵渊撇撇嘴,抽泣:“姐姐不想管我吗?”
念影含笑摸着她的脸:“我可以暂时带你回去,但你要先告诉我怎么联络你的家人。”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许久许久后,小灵渊应了一声:“好。”
念影牵着她的手,在城内铺子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又买了双鞋换上,遂带着她直接去了雪山。
倒不是不想回狸山,是怕花暮迟瞧见又得胡思乱想。她用意心镜给花暮迟传了话,将他哄好后才依着小灵渊所说去寻她的家人。
小灵渊很乖巧,很文静,念影做事她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看着,不多话不打扰,也不挑食,给什么就吃什么。
她夜里总睡不着,念影便寻了些话本念故事给她听。
半月后,她家人才书信上门。
他们约在越境城碰面,来的是一位年轻男子,同小灵渊一样,头发暗红眼眸墨蓝,锦衣玉带,自有一股凛然之态。
碰面时他微微怔了下,半晌才将小灵渊拉过去,朝念影致谢:“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在下姓白,不知姑娘……”
“念影。”
他露出了然般的神情,静目看着念影:“原来是花……”
念影面色微沉,那神情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花神还有这样一个名字的?
他停顿后,解释说:“我曾跟随……曾去过几回雪山,无意听见雪前辈说起的。”
“人送到了,下次别丢了。”念影微微一笑,转身便要走。
“念影姑娘!”他叫住,试探性地道,“你救了小渊,我……能否邀你共饮一杯?”
念影没有回应。
小灵渊机灵地跑过来晃着她的衣摆:“花神姐姐!”
小灵渊无辜地瞪大双眼,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念影心里一软,牵起她的手,“那便去吧。”
小灵渊将开怀大笑,欣喜不已。
酒菜上桌,那人蓦地问:“神君既知小渊身份,却还愿意带她去雪山?”
念影莞尔一笑:“如果放任她漂泊在外,岂非更加危险?”
他挑眉:“那神君就不好奇,我何时去过雪山见过雪前辈?”
“不必诓我什么,我认得你——”
念影说:“螣蛇戈阕与红狐公主归凝之子,帝君座下副将,北境妖主百竭。”
他登时一愣,许久后才问:“我们从前见过吗?”
“嗯,不曾。”
“那你是怎么……”
念影打断:“如果我是你,不会有这么多问题。”
百竭无奈一笑,“神君,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
念影坦然道:“既是在外,还是喊我名字吧。”
他立马应好,斟满了酒:“念影,你和传闻中很不一样。”
念影从他手中接过杯盏,慢慢啜饮,“其实我和你现在认识的也很不一样。”酒水入喉,她忽觉味道不太对劲,抬眸问,“这是什么酒,味道有些熟悉?”
“醉浓阴。”
念影手猛然一顿。
半晌她才找回声音:“……月族的轩葶间?”
百竭笑问,“你饮过?”
是他爱喝的酒,是他带她喝过的酒,她岂会不熟悉。
念影眼圈泛酸,放下酒杯,很轻地叹息了声。
百竭这才察觉到不对:“念影,你怎么了?”
念影摇头,已无半点闲暇心思,起身道:“时间不早了,我得回花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