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很轻很轻地应了声“好”。
一封信写完，他搁下笔，念影歪头瞄了一眼，遂问：“师尊写完了吗？”
月沉吟轻点了下头。
念影又问：“这是……给谁的信啊？”
月沉吟略指了指信上一角。
念影盯着看了好半晌，却没看明白几个字。
月沉吟现下才察觉出来，柔声问：“看不懂吗？”
念影点了点头：“我们花族的文字与这些不一样。”加上这封信上他字迹潦草，她看不懂也属正常。
月沉吟微微蹙眉：“云舒不曾教过你？”
“姑姑只教了一点点，我也不爱学。”
话音一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列盈缓步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雪桑果。
“师尊，要尝尝吗？”她将果盘递过来。
月沉吟没有理会她，也未看一眼。
列盈似乎习以为常，又递给念影，紧接着道：“念念，玩蹴鞠吗？”
念影微微点头：“不是特别会，但是很喜欢。”
列盈一拉她的手：“走啦，一起去玩，师姐等着呢。”
列盈性子太活泼，和玉玲珑颇有几分相像，也不难怪两人更玩得开。
这天夜里念影才听楚素说了她的身世经历，原来她是南境商州仙鸟一族，因为惹了祸自己跑出来，意外遭到凶兽袭击受伤，被忬蔺所救带回了樊月皇城。
列盈在樊月皇城的这些年，可真真是将能玩的玩了个遍，能吃的吃了个遍。随同忬蔺来了夜玄宫后，将那些好玩的好吃的都带到了这里。
忬蔺和萧阳都和她没有什么重叠的喜好，而楚素又总跑去别处玩，好不容易念影来了，还和她处处合拍，楚素时时调侃说：“这丫头做梦都在烧高香感谢呢。”
念影其实是不太好玩的，但也对此不反感。
和列盈接触的时日来看，她仿佛没有什么太喜欢做的事情。
若说很值得心欢的——
大概是之后的几天里，月沉吟都会教她识书习字。
每次在面对他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无法言说的感觉。
念影不曾理解过尘世间的男女情感，对此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两月后，皇城迎来了一场久违的大雪。
这天月沉吟收到雪神传讯，让他去一趟雪山。他从书阁里挑了几样珍本，着念影陪他一起去。
步入山门时，就看到了倚在树下的玉玲珑。
她似乎刻意在此等着谁。
然而一见走来的念影和月沉吟，她便开始眉头苦颦，一字不发，拂袖而走。
念影：“……”
月沉吟忽然说：“怕是以为重烈会来吧。”
念影一怔：“重烈是谁？”
他道：“是我的一位朋友。”
念影并未追问下去，她心里更挂念的是花暮迟，但很显然，花暮迟还没有回来。
西境梵罗界的曲应佛师开办法会，早前雪神就将花暮迟送了过去，她拜师的事他都还不知晓。不过时日尚早，未到九十三日法毕，他也不会提前回来。
她虽月沉吟一并去见了雪神，恰逢今朝是收割药草的日子，闲谈一番，雪神便想着领二人去帮忙。今日看护院中药草的小仙子比较眼生，念影一眼瞄出她是个蝴蝶仙。
小仙子第一眼看见月沉吟，就怔了神色，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收割过半，念影跟随这位仙子去了药窟放置，路上她倏地提起：“昨夜折栩祭司来过了。”
念影颇为好奇：“他要找我吗，还是？”
仙子点点头：“还留了一封信。”说着将信拿了出来。
念影接过来信，拆开后完整看了一遍，忍不住大笑。内容无他，是一些他在凡界戏本中记下来的小笑话。
临近傍晚，雪神彻底支开了念影，同月沉吟说起了要紧事。
念影当时无趣，同那位刚认识的小仙子一起玩了会儿雪，两人对剑舞花，闹腾了好一番。
月沉吟走过来时，念影恍然察觉，当即丢下雪球，顺手从旁折下一株绿萼垂枝，朝着他走近，颇带好奇地问：“师尊和姑姑谈完事情了吗？”
说话间，将花递了过去。
月沉吟没有回答她的话，欲要接花时，忽一转手腕，轻而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手怎么这样凉？”
念影心跳慢了一拍。
这样的触碰，仿若闪电般的灼心，攫取了她所有的感官。
“念念？”
念影回神，抽回了手，花枝掉地。
“没，没事的。”她往后退了两步：“多谢师尊关心。”
她不敢再去迎他的视线，转身躲避：“……事情谈完了，那我们离开吧。”
月沉吟看着她的背影，眼眸逐渐晦暗。
他好像……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思了。
月族体格特殊，自出生起就身带戾气，族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潜心修炼，轻者只需三年便能化解戾气。而重者，百年千年不得解，轻易就能彻底堕魔。
祭司大人说过：越是纯正的族人，戾气就越重。好像是在说，血脉越纯净，身体就越污秽。
他们并非生来神胎，而是同时拥有神格和魔格的怪物，只是以修行压制了魔性。也许有朝一日也会让魔性彻底显露，消噬神格。
从前他阿姐常说：“若有天定之人，兴许能化解。”
地府初成，四海七界安定后，她便常行走尘世。后来一次相见，他笑说：“阿姐寻觅多年也无果，由此可见，传言是虚假的。”
阿姐笑得和煦：“沉吟，传言并非虚假。”
“我也寻到了那个人。”
——就是曾经的幽榭神尊，如今的幽州国君。
数年后再相见，阿姐身上的戾气已经完全消散，脱骨离格，彻底化神。
那么他的那个命定之人呢？
月沉吟那段时日总是在想：这个人存在吗？她会出现吗？他们何时才能相见呢？
任他等待数年，都不见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他本也是不相信尘世的情感，总觉得那些都是虚幻的。
直至那一天，他去了无垢山——
他与云妄帝君其实并无交情，曾也因立场问题互为仇敌，尘世战乱时打过一架，那一架昏天地暗，云妄帝君的一柄神剑砸到招摇海的火岩壁，砸出了一个极大的口子，焰火滋生，险些燃尽招摇海。
那一架，自然是云妄帝君败了。
随后他不顾身上的伤痛独自一人去了西境流泊山，将天水重新引进南境，避免焰火伤害生灵。
月沉吟对他，还是心存几分敬意的。
这份敬意至少能令余后数千年里两厢安好。
忘了是从何时开始，月族和神族站在了一条线上，阿姐心甘情愿为了尘世生灵贡献自己的一切。
阿姐怜爱世人，只愿尘世安好，或许这便是神的觉悟。
直至现在他还感谢当日无垢山给了他赴法会的帖子，若非那一次，他不会看见念影。
一眼而已，他却百般着魔。
可压制越过，思念就越重。
他很想见她。
只是看一眼，就看一眼也好。
于是他得知楚素在雪山闯祸时，有了一个充分得当的理由。
后来那一刹那的接触，令他再度沉沦。
在她来到夜玄宫时，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只是想看见她，看一看……仅此而已。
然而他知道，这样的谎话是骗不过自己的。越是接触，就越是喜欢。
心里的戾气进而增深，化作不可消磨的情障，彻底勾起了贪欲，一步步地开始吞噬他的理智。
他想着的不止是看一眼的简单。
想抱她，想吻她，想拥有她，想将她永远禁锢在身边。
.
花暮迟从西境回雪山当天，就以意心法镜给念影传讯，说要来找她。
听着法镜那头急切的声音，念影眼皮不自觉地跳，哄着他说：“我明日就回来看你，你且等一等。”
花暮迟的声音冷静下来不少：“那好，阿姐可要说话算话。”
念影笑：“我何时偏过你呢。”
她掐断了传讯，收好意心镜走去梅林找列盈。
列盈昨日惹了祸，被罚在此修剪花枝。
“念念！”列盈一见她就扑了过来，“师尊已经去皇宫了，走啦，咱们也去皇城凑凑热闹，放孔明灯。”
念影当即皱眉：“‘孔明灯’是什么？”
“祈愿的天灯。”列盈丢下了手里的剪子，重重拽住她，“能飞在半空的，无需施加法术的。”
念影来不及婉拒，一路被她拉着离开了夜玄宫。
皇城很热闹，列盈去了最熟悉的摊位买了两只孔明灯，在案桌上写了两行字。
“为什么要写字啊？”念影不解地看着她。
列盈道：“祈愿嘛，自然要写一写想要达成的事情。”
念影将手里的孔明灯放在桌上，执笔也写了两句话上去。落笔后列盈便凑过来指着最后两个字问：“诶，这是什么字啊？”
念影轻笑：“这是我们花族的文字，好看吗？”
列盈左右看了一番，疑惑道：“可我不认得啊。”
念影再度笑起来：“为什么要你认得啊，我认得就行。”
列盈按住她的手：“不行不行，你得告诉我这两个字是什么。”
“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字，是我的……”
“——是朝颜。”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
列盈登时凝固，吓得腿软：“那个……师尊，我不是故意要逃跑的，我已经领完罚了。”
念影掩口而笑。
列盈狠狠瞪了她一眼。
念影方才回神，面向月沉吟时，他蓦地朝她伸了伸手。
念影将捧着孔明灯递给了他。
他点燃了灯，抬手推送，飞上半空，缓慢飘走。
念影想起来才问：“师尊怎么来了这里？”
月沉吟笑着说：“听闻轩葶间新得了种美酒，名醉浓阴，想带你，”他顿了一瞬，“们去尝一尝。”
念影第一次尝了那酒，颇觉好喝，便多喝了几口，但很快就昏昏沉沉，看人和物时到处都是重影，耳边的声音也有些漂浮。
她依稀听见列盈在旁边笑话她：“花神大人，这才几杯呢就醉了？”
念影迷迷糊糊道：“喝个酒嘛，谁没有醉的时候。”
列盈笑得更大声了些：“话说我还不曾见过你喝醉的样子呢，是会像忬蔺一样人事不省，还是和我一样喜欢说胡话，亦或者、和师姐一样拽着人就说自己心里的秘密？”
原来他们喝醉了是这样的啊……
念影身子乏软，渐渐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半晌，列盈也醉了。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失去意识趴在了桌上。
月沉吟淡淡地看着念影。
原来和列盈一样，只会昏睡不醒。
他抿了口酒，也觉得这酒烈了些。他从前喝雪山的酒都觉得寡淡无味，想来念影不曾喝过这样的烈酒，醉了也不稀奇。
“念念。”
他对着身侧的人轻轻喊了一声。
“嗯……”念影似乎有所感知，迷糊地应了应。
月沉吟搁下酒盏，起身靠近，动作轻和地将她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