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一团糟乱。
化作人形的雪狼朝上看了一眼，不肯罢休，跃上半空握住了笛身。
笛音戛然而止。
念影无声叹了口气，转动笛子迎了他袭来的一记掌风。
他力量不敌，跌了下去。
念影紧随而下，幻出长剑，直直朝着他刺去。
他并未来得及躲开，然，恜茄倏地出现，替他挡住了那一剑。
念影神情微动，欲要收剑时，身后蓦地闪过一道光芒。
地面震了三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席卷，随后，一只手极轻极轻地落在了她肩上，长剑铿锵落地。
虞崖山众人皆是吐血倒地，尚来不及反应。不远处的轻染也隐隐颤着步伐，趁乱而逃。
惟菱咳出血，尚无法顾及恜茄，迟缓跪地：“君上恕罪。”
月沉吟清冷的声音在耳畔徐徐响起：“真不应该让你去虞崖山，帮着帮着，都帮出情分来了。”
言毕，他朝前伸手，碰上了月弦笛。
念影握得很紧，待他手一靠近，蓦一转身，笛子化作了一柄剑。
月沉吟同样执剑抬起，两下相击，碰撞的力量擦出阵阵火光，又化作无数碎屑，地面尘土飞扬。
念影这一次打得毫无章法，剑招乱七八糟。
许是眼睛看不见，月沉吟应得有些迟缓。
但，都没有伤着彼此丝毫。
念影力气逐渐不支，扫了眼不远处的幽洛汘后，突然松了剑。
剑变回长笛，落在她手上，而对方近在咫尺的剑锋袭来，她毫无犹疑，徒手握住了剑身。
月沉吟一阵惊愕，顿时就松手，丢了剑。
念影低声一笑，趁机召了传送符，飞向一旁的灵渊，抓着他的衣服，传送符一燃，双双消散在眼前。
怜薰疾步朝前，欲要带人追上去。
“不必追。”
月沉吟抬了抬手，神情淡淡。
“累了。”
“回狸山。”
言毕，转身而走，都没有看一眼跪着的惟菱和受伤的恜茄。
怜薰拉了拉身侧的楚素：“君上此番是不是过于冷静了？”
楚素低眸，将恜茄扶起，淡声说：“他一定快要发疯了。”
***
这夜，月沉吟的眼睛好了。
他没有去无垢山，没有想寻念影，只是静静待在狸山。
一天、两天、三天……
他不急不躁，便像从前等她归来那时一样，养花、品茶、作画。
一直到了第七日，怜薰的人传来消息，说念影去了荆州王宫。
月沉吟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未语。
很好。
念影本是想着快些将事情处理好，可无垢山那边出了些岔子，缺了一味炼制灯芯所需的神木。
她不好再下山，待帝君派人寻得归来，已是过去了好几天。
只是趁着这几天空闲，她先将要给灵渊的东西弄好了。
炼制灯芯，必须得要灵渊玉石的特有灵力，她与灵渊，的确是等价交换的。
灯芯的事解决了，她与灵渊在无垢山下分别，将转着灵珠的盒子递给对方。
灵渊手僵了一瞬，蓦地问：“你是不是在试探我什么？”
念影淡淡笑着，说：“你没有帮魔族，我很高兴。”
灵渊这才接过了东西。
“这是雪山秘术炼制的灵珠，融了无垢山的千年雪藕。服下后，以后这副躯体便是永久的，无需频繁更换。”
“你应该知道你有一位同族，他便是用了这个法子。”
“我知道。”灵渊毫无迟疑，将灵珠喂进了嘴里，“但前提是，无人伤我。”
念影仍笑着：“你没有帮魔族，神族的人便不会伤你；你没有帮神族，魔族的人也不会与你结仇。”
“至于月沉吟——”
她顿了顿，“以后你我不见面，他断不会想伤你性命。”
言罢，转身便要走。
“念念。”
灵渊拉住了她，艰难启唇：“一定要这样么？”
念影挣脱开，侧目去看他。
“我说过了，事情结束后，你我不必再见。”
他红了眼睛：“可为什么……就不能像玦觞那样……为什么就不能是朋友？”
念影短促地摇头，“你与玦觞不一样。”
“我希望你可以作为螣蛇后人，守护好越境城。”
灵渊面是不甘与难解。
“花朝颜，为什么！？”
“为什么你就这么喜欢月沉吟，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他，为什么非得是他呢！？”
“哪怕是当年的折栩，也比他要好，为什么一定是他？你都不知道，你沉睡的这些年，他一直和虞崖山有勾结……”
念影不由笑了声。
“他是我夫君。”
“夫妻多年，我比谁都要了解他。他为人如何，做过什么事，无需他人来告诉我。”
灵渊冷嗤：“你简直是着了魔了！”
“是你着魔了。”念影不禁又笑了，“我言尽于此。”
***
夜半子时，荆州王宫一片宁静。
念影悄无声息出现在花暮迟的寝殿。
他睡得沉，毫无察觉。
念影拂了拂袖，将人定在了睡梦中，同时，在这殿外布下一道结界，燃起了烛火。
她扶起花暮迟捏住他的双颊，灌了一颗丹药进去。
云幕灯的力量强行进入，一点一点，消噬了他身体里的恶咒。
她没想到，这些年来，花暮迟的记忆会受损那样严重。
或者说，她低估了百花筑梦的作用，记忆明明已经被篡改这么久，还能持续起初的作用，模糊近来的记忆。
又或者，是他体内的恶魂一直在扰着他的心，导致记忆不断紊乱。
花暮迟重重咳了一声，喷出一口污血。
念影收了云幕灯，汇满了灵力的一掌劈在他额间。
这一掌，将那屡恶魂生生被打出了体内，血红的魔气染在整间屋子。
她本是想跑，猝不及防的，被念影一把掐住了咽喉。
念影低眉浅笑，唤她：“浊雪姑娘。”
对方身影若隐若现，冷冷笑着：“明明是你的错，明明是你……你却要反过来杀我？”
念影轻道：“你本就不该存在。”
她笑得荒寂。
“你的眼里只有月沉吟，何曾有过他？”
“明明他才是你的至亲，可为什么？”
“走到这一步都是你造成的，一切苦果本应该由你来承受。”
她身影几呈半透。
念影阖眸，缓缓屈起了五指。
他变成这样，她这个姐姐确有很大的责任。
她自责了许多年。
她懊悔了许多年。
正因如此，正因血脉相连，她才会在每一次都没有选择放弃。
她一直在救他。
***
花暮迟醒来已经是第二天。
念影足守了他一夜，心神倦倦，手撑着脑袋眯了一小会儿。
花暮迟一睁眼，吓了一跳，以为在做梦。
“阿姐……？”
他试探性开口，手微抖着碰了碰她的额头。
念影醒来，一把捉住他的手，先切了切脉。
平静，无碍。
念影看着他问：“小迟，你觉得如何？”
花暮迟按着额头，只是好奇地问：“阿姐怎么突然来了？”
念影笑着，揉了揉他的脸，“姐姐想来了，就来看看你。”
“……”
花暮迟错愕又茫然。
念影更是觉得好笑，“我有些闷，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他懵懵的：“好。”
念影并未察觉他今日有多大变化，只是这样平平静静的状况，也是许久不曾了。
她记忆里那个少年，也是真的长大了。
念影在一处小摊停了下来，看着摆放着的各样面具。
花暮迟忽然问：“阿姐还会随他回去么？”
念影道：“会的。”
他又问：“阿姐可以不去吗？”
念影挑了个狐狸面具，遮在脸上，偏过头问他：“好看吗？”
“好看。”
她将其放下，又重新挑了个虎头的。
“这个好看吗？”
“好看。”
连着挑了三四个问，无疑他都只给了简短的“好看”二字。
最后要了第一个狐狸的。
刚离开这处摊位，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顾公子！”
二人齐齐转身，顺着声音——
见是一个少女跑了过来。
看着约莫十六七岁，一身蓝色衣裙，面容小巧绮丽，额间缀着一朵淡淡的蓝色鸢尾花，眼尾隐隐泛起蓝色光亮。
她并未挽发，长长的墨发垂披在肩背，发尾也带着与众不同的光泽。
念影微微蹙眉，动了动手指。
这少女的脚下，是一对隐没的浅蓝鱼尾。
“真的是你啊？”
她视线一直落在花暮迟身上，面上难掩欣喜，“我给你写了许多信，你为何都没有回复我？”
花暮迟显然有些楞。
念影视线在二人面上打量着，开口问：“小迟，这位是……？”
少女目光转过来，看了看她。
“这位姐姐生得可真好看！”
她笑意蓦地一顿，声音也逐渐低下来：
“顾公子，你们……”
花暮迟道：“是我阿姐。”
他应该是记起来了。
不过方才那一瞬，大概也是真的没想起自己是否认识。
念影冲着人淡淡一笑：“念影。姑娘呢？”
“我叫商裴夙。”
念影笑问：“你是人鱼族？”
“啊！”她有些惊讶，捂了捂嘴，“……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花暮迟有些不耐烦，“你知道我阿姐的身份就不会问出这样的话了。”
念影对这姑娘有了些难掩的兴趣：“虞玄海商氏，王族？”
“不知是哪位王姬呢？”
商裴夙举了举手指：“我有两位姐姐。”
虞玄水君只有一妻，一子三女，那商裴夙应该就是最小的了。
念影这会儿突然想起那日在越境城：想必花暮迟身上掉出来的鱼鳞片，十有八九就是这位姑娘给的。
他记忆受损，模模糊糊的，那时候应该是对此没了记忆。
昨夜刚给他解了，今日就撞见商裴夙，也是巧事。
念影看向前方不远处的茶肆：“不久站了，去里边喝杯热茶吧。”
商裴夙自是没有推却。
她像是初到此处，对一切都很新奇，左顾右看，连桌上的玉盏都能打量许久。那双灵动的蓝色眼珠转来转去，委实可爱。
无话半晌，她倏地从掌心捧出一枚鱼鳞片，同上回念影所见是一模一样的。
“这个给你。”
她递在花暮迟眼前。
花暮迟粗看了一眼，神情冷淡：“你给过我一片。”
商裴夙小心翼翼：“你一定弄丢了吧，否则怎会这么多年都没有唤过我？”
花暮迟冷了眼：“我无事相求，为何要唤你？”
“可你的救命之恩我到现在还没报答呢。”
她将鱼鳞片塞进了他手里。
“不过我相信你总会有需要我相帮的一天。”
她笑眯了眼，眼尾的蓝色印记愈发明显，闪着光泽。
人鱼族的鱼鳞片送出去后见血而消，能清晰感知到对方的情况。
花暮迟将鱼鳞片置在桌上，推回给她，“我说过，我不会需要别人的帮忙。”说着看了眼念影，“就算有，我阿姐在，也轮不到旁人。”
“可万一呢？”
“没有万一。”
商裴夙低下头，眸色变得暗淡。
“那……好吧。”
她正要收回，念影蓦地伸手过来，将那鱼鳞片拿了起来。
商裴夙猛然抬首，茫然地看着她。
念影直接把东西塞进了放置先前那一片的锦囊里，笑说：“既然给了，就收下吧。”
锦囊留了这么久，鱼鳞片也没丢，已经算是邪门了。
再收一枚，差别不大。
商裴夙重新绽上笑意。
念影这才想起来问她：“商姑娘是第一次来荆州？”
“嗯，是第一次来。”她羞赧笑着，声音越来越小，“其实……我迷路了。”
念影又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救过我。”
“嗯？”
念影视线扫向花暮迟。
却听他冷冷道：“我不记得。”
念影给商裴夙添了杯茶，温声说：“我让他送你回家。”
那厢立马就拒绝了：“我没空。”
念影淡笑，也没有强求：“那就我送你吧。”
小姑娘这般灵动活泼，若是没寻着回去的路，遭了坏人可怎么好。
商裴夙眼带讶然，透着几分不可置信：“姐姐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啊？”
念影笑着：“第一眼看你就很喜欢。”
这话不假。
的确很喜欢。
商裴夙以茶代酒，朝她敬了一杯，后说：“正好我兄长藏有千年佳酿，我让他送给姐姐，以表答谢。”
花暮迟猛地抬眼：“你兄长？”
商裴夙点了点头。
念影道：“我喜欢喝酒，那就正好。”
“不行！”
花暮迟重重搁下玉盏，阴沉着脸，“你为何连回家的路都不认得？”
商裴夙脸不红心不跳：“我笨。”
花暮迟：“…………”
念影嗤地笑出了声。
花暮迟将茶一饮而尽，遂说：“我送你回家。”
商裴夙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岂不是又要欠你一份恩情了？”
花暮迟没有说话。
离开茶肆后念影陪着商裴夙在街市走了几圈，她对什么都很好奇，尝了一些没有试过的吃食，临走时还抱了一盏荷花灯。
待人离开，已临近傍晚。
昨夜本就没睡，念影已满心累倦。
但，狸山不得不回。
月沉吟这几天没有来寻她，说明他静了下来。
他越是静，就越容易发疯，她曾经在月冥城经历过好几回了。
狸山一如往昔，很是静谧。
夜色渐浓，念影走至他寝居外，撞见了楚素。
对方一愣：“念、念念……？”
念影透过门往里扫了眼，问：“他人呢？”
楚素道：“在樱雪阁沐浴。”
念影朝她靠近些，低声问：“这几日情况如何？”
楚素转动眼珠：“应该没有预想中那么糟，瞧着没有要找谁算账的样子。”
念影眼神柔柔地看着她：“师姐，云幕灯的事多谢了。”
楚素指腹按住她的嘴：“追查起来，就说是萧阳帮你偷的，忬蔺送去给盈盈的，可别给我算上一份儿。”
念影重重点了点头，旋即走向了樱雪阁的方向。
事情已尽，她不会再管那些琐事了。
樱雪阁内水雾腾腾，浮着热气。
念影徐步走进。
只刚靠近池子，便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将她拉下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