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石

    这广沅池深且凉,小宦们好不容易将刘潆从水里捞出来时,她被灌了太多水,神志不清地跪伏在地上,呛得不住咳嗽。

    刘潆与赵嫒是堂姊妹,虽不甚相像,大抵也是有些影子的。

    一样的苍白,一样的瘦小。

    可是那时候,却不见有人将嫒嫒救起来。那些叛主求荣的狗奴才逼着她,将她生生按入水中。她没有机会跪伏在地,一如眼前这般死里逃生地喘息。

    巨大的血痂触及他心里陈年的尖刺,赵似望着这张同亡女三分肖似的脸,颓然地后退两步,跌坐在雪地里。

    他的视线无所着落,颤着手徒劳地前伸,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可前方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东西给他抓。

    周围的小宦不敢出声,只伸手去搀他,赵似的眼前人影晃动,恍然间回神,咬着牙关终于平静下来。

    他眯着眼将手拍开,颤抖着冷声斥道:“你们真是好大的狗胆,竟在此处杀人!没听见嫒嫒说她怕吗?去把天师给本王找来!本王要为郡主安魂做法!”

    几个小宦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为首的一指被栓于马后的江斐:“是。那这...”

    赵似上前扇了他一个耳刮子,抖抖手怒道:“还管这些畜生做甚!这里怎么这么多的血,你也不懂得将地上洗刷干净?看来本王使不动你这糟烂货,若是再迟一步,你便亲自去向嫒嫒谢罪!”

    这话是什么意思,众人再清楚不过。领头的宦官霎时面色苍白,伏在地上不住叩头。

    周身朦胧的雾气在水中消散得一干二净,赵似火气未消,回头睨了眼地上的刘潆,那眼神刻毒如刮骨,啪啪的几声利响,皮开肉绽的声音和众人的抽气声便一同响起。

    “你倒活着,你有什么脸面活着!”

    赵似的声音尖而厉,怒意分明,下手也使了千刀万剐的劲力。

    刘潆摔跌在地,鞭风如刀,一串串鞭痕从脖颈处向下蜿蜒,此时已然皮肉翻卷。

    赵似眯着眼睛瞧她的伤,忽然将手中的鞭子塞到身后内侍的怀中。那是一节没有指痕,并不歪斜的脖子。

    同嫒嫒不同,不似被刀剑砍断,歪倒一侧的竹节。

    苍白的手指捏着她的喉管,像是挟制住一只天真扑腾的鸟鹊。扭断她的脖子,想必也是一样轻易。

    刘潆衣着破旧,料子却不俗,腕子上那枚红玉明晃晃的。赵似身边的秉笔内监仔细一看,顾不上多想,连忙磕着响头,慌张地劝着:“王、王爷,那是十一公主。”

    便是皇帝又如何,何况区区一个山野公主。总归赵勐子女那么多,早该还几个赔他的嫒嫒。

    可这时候他盯着刘潆看了片刻,忽地收了手,露出一个古怪的冷笑:“也是个疯的,当真是好极了。嫒嫒没了,他赵勐儿孙满堂,合该沾沾我的喜气,添些茶余笑柄。”

    刘潆伏在地上喘息,眼前的晕黑一浪接着一浪,伴着耳边拥堵的轰鸣。衣裙内爬满细密冷汗,她跌在地上不敢动作。

    那喜怒无常的楚王冷嗤一声,已然拂袖走人。

    她能用来做筹码的东西寥寥,所幸这筹码确乎是他的痛处。

    看着内侍们飞也似地追上去,刘潆抬手摸了摸脖颈上凹陷的指痕,将地上的崔医女扶起。崔医女慌忙地道了谢,刘潆摆摆手,却见她身上缠缠绕绕,乱麻之中垂下几缕细如蚕丝的黑线,向另一侧延伸而去。

    刘潆微怔。她想起师父那封不同寻常的信,蹙眉望着地上的身影,扣动了手指。

    残破的衣袖略略卷起,露出一节冷白瘦削的手臂。他一手撑地,起身的幅度牵扯得伤口皮开肉绽,稍一动作,雪地里的颜色便加深一层。

    细长而深黑的线,滴落下黏腻的血。如同乱麻一般,诡异地出现在她眼前。线的中心是他,此外四处纠缠,扯在她的脖颈之上。好似一旦轻举妄动,便能立时要了她的性命。

    仿佛一句定身咒语,金光撤下,冰凉的朔风一道紧似一道,千头万绪,卷在毫无温度的冷风里,直往心头那个破开的洞口钻。

    原来如此——他便是江斐。

    所以师父的书信写的那样隐蔽,只因他是江斐。

    地上的少年呕出口中干草,咳得声声见血。此时慢吞吞地直起身来,抬手拭去脸上的血迹。

    刘潆怔愣着,对上他漠然的眼睛。她回头望去,身后的崔医女已然拾起地上的剑。

    “我活不了多久了,不值当的。”

    崔医女恐惧地想着,在这吃人的深宫之中,未来尚不知还要忍受多少折磨。她尚不能自保,对他又能帮到什么呢,要他为她求药,去找那赵似受辱,还不如——

    崔医女蓦然将剑锋对准自己,剑柄却被一旁的少女夺过。

    “你做什么?”眼前的少女穿得乱七八糟,脖子到肩头再没一块好皮肉,却又镇静严肃地看着她。

    崔医女怔愣着,却也不知她究竟是真疯还是装疯。

    “如果你想要保护他,最需要保护的应当是他的心。你自以为是对他好,可有想过他究竟要的是什么?我可以拿到药,你不要白白送死。”

    她是十一公主,刚才那些内侍们说过的。公主说,说让她不要白白送死——可是自从那一场屠杀开始,她身边的人全都死光了。崔医女改头换面,从七百五十三具白骨之中死里逃生入了宫,此后便永远活在过去的那场噩梦之中。

    崔医女低下头,默默地走近他。地上斑斑点点,血与泪混杂在一起。她满脸是泪地抬起头,抚过他的脸:“对不住,阿斐。可是我活不下去了。”

    刘潆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少年思索片刻,轻轻点头,看着他从自己的右腿处拔下一枚飞刀,安安静静地抬手递给眼前的女人。

    崔医女接过刀片,飞快而坚决地割开自己的脖颈。

    刘潆不知所措地松开手中的剑,错开视线不再看地上的血。

    他分明上一刻还为义母豁出性命,可是下一刻就这样轻易地接受了她的死。他们之前在这深宫之中,过得究竟是怎样的生活?如果不是非此不可了,谁会这样恳求着死亡。

    因为疼痛,崔医女的身体蜷缩着,像是拉满的弓弦。唰的一下,瘦得青筋凸起的脖颈被割开了一半,血液不住地流出,露出一点白生生的喉管。

    她倒入雪地,单薄如一片枯叶。她的头耷拉下来,视线终于与他对上,一只手眷恋地伸向他的方向,她的嘴唇开合,朝着他的方向,无声的说。

    “老爷与夫人若在,一定会告诉您,只要您平安。”

    少年望着她,眼神如同霜雪。

    崔医女的手没有被握住,无力地垂落在雪地里。少年怀中的瓷瓶孤零零地滚落下来。

    她倒在一片惨然血泊之中,眼睛正巧投向刘潆站着的方向,然后慢慢地、凄凄地定住不动了。

    他的面前躺着死去的女子,视线垂下。

    他像在看她,又不像在看她。他亲手递出去了那柄刀,可他看上去不见悲伤,甚至有些迷茫不解,像是一块石头。

    他的身量不过八九岁,他正面临丧母的痛苦,今后还不知要独自面对什么。可他好似不明白。

    他生的白,此时衬着面上鲜红的血,显得脆弱而妖异。那双眼睛漆黑空洞,眼尾却通红。

    他已经不再看地上的女子了,此时远远的不知在望着什么,叫人心里发凉。

    刘潆从小就得师父卜卦,她命中有三劫。其一,颙鸟南飞,是为天灾;其二,君心难测,福薄恩寡;其三,是为一人,却也是她的死劫。这人心术不正,偏执难改,他姓江,单名一个斐字。

    梁国气运系于她身,破而后立,破是因她而起,立却也是归结于她。她的命途与子规星纠缠不休,帝星东流,灾厄泼天而下,青年将她斩杀,此后十年内风雨和顺,再无战乱。

    原是这人,手里捏着她的命,捏着整个梁国,乃至天下百姓的前程。

    可再如何,这也是她的命数,她要积攒功德便不能放任他死在这里。

    眼前的这个人如今还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未来杀了她,也是对万万人有利之事。何况如今,他只是个刚刚丧母的孩子。

    “你、你节哀。”刘潆皱起眉,轻声道:“我会托人将你母亲收殓,带出宫外,你往后每年都可去清源山上看她。”

    刘潆自小长于卜算,宿命难改,原本已能坦然接受。然这到底是会害死她的人,刘潆再是心宽也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到墙角处拾起银炭,正要走,却听见身后少年的声音。

    “...多谢。”

    稚嫩的声音因为失血而嘶哑,裹在料峭的寒风中,轻得微不可查。

    刘潆的脚步顿住,不小心看见了他的伤口。但凡瞧见了便不能不管,否则功德簿要判她度量小为难一个孩子。

    她忍着心疼斟酌了又斟酌,还是转身撕开裙摆给他将身上的血洞裹了裹,又从怀里取出两片白皋的叶子,塞进他单薄的怀里。

    白皋叶可止血镇痛,真要不管他,这人大概要死了。

    刘潆担心有人折返,抽手要走,眼前的少年闷哼一声,很合时宜地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她盯着雪地里汩汩冒着血的瘦弱身体,愣了愣神。

    路不拾遗——

    过了半晌,少女轻微的叹气声卷在悠悠的雪花里,轻飘飘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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