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茧

    承祈宫又添了个小皇子。

    梁国后妃三百四十六位,受过皇恩的宫女千数,子嗣经不完全统计存活五十七人。

    梁王赵勐好色便罢,还嗜酒。几杯酒下肚,人都认不分明。

    皇帝薄情忘性又大,内宫上下后妃一手遮天。奴婢诞下的皇子无所倚仗,搁在深宫这个龙潭虎穴里,或早或迟,总之都要玩完。

    成打计数的皇女之中,出身贫贱却得以苟活者便像是扎堆的砾石中,那罕见的一块儿卵石。

    东宫往里一百里的偏远地杵着座四面漏风的平阳宫,那屋檐下正住着这块卵石。

    若说是地位尊贵,卵石比不得金玉,不也只是块石头么。可若说是泯然众人,她也的的确确,是这赵宫之中,唯一的一块儿卵石。

    卵石刘潆一向知晓自己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便是千难万险,她自小所图再贪心些,也不过余生安稳。

    刘潆循规蹈矩,步步平稳地向前走过了十四年,却终于撞到世道不平坦处,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

    宣和元年,时值隆冬。这年的风雪尤其大,汴梁一带的田地几乎都遭了雪灾。

    平阳宫一到冬日里就堪比冰窖,瓦缝呜呜咽咽的往里灌冷风。这阵子大雪不止,甫一入夜,更是和宿在野地没有分别。

    她先前屯着的木料不知叫谁泼湿了,二师兄来宫里看她,回去后师父便捎了些银炭来。这炭火经了几道手已被瓜分不少,于她而言根根皆是救命稻草。

    十四岁的刘潆抱着手里的银炭,展开信笺,在风雪里一步一顿地往回走。

    确是师兄带来的信,封口处还有师父常用的火泥。

    怪只怪,这信纸上一片空白。

    她心中不解,随手将纸片折起,收回到信封中。

    信封内侧有一处凹凸不平,她仔细摸索,似是前朝文字,她不精于此,有些难以分辨。

    毫无提示,那字又写得隐蔽且小巧,像是私心想要叫她发现,又怕真的叫她发现。

    刘潆一路思忖,终于辨明,内书拢共八字。

    视而不见,路不拾遗。

    刘潆经过杜若馆的廊桥,捏着这八个字愣了片刻。

    方圆数里雪声簌簌,平阳宫外一片冷清,远处却是哗声突起,她抬目朝前望去,灵犀亭外的鱼池边上围了一大圈着深靛色官服的内监,笑声嚷嚷,却不知是为了何事这样开心。

    内监总要受着主子的责骂折辱,他们取乐泄怨的法子,她这些年总也见过一些。

    刘潆的心里一堵,院门分明关得严严实实,耳中声响却愈发清晰。

    她是白皋树灵,五感异于常人。

    她念完了三遍清净经,耳中却听到破风鞭声。余光中晃过一个熟悉的人影,这人身披大氅,右眼覆白稠,站在个塞得满当当的兵器架子旁边。

    鹿皮靴之下的雪地里血迹蜿蜒,荧荧的白衬着残忍的赤红,显得有些扎眼。

    高高的院墙在白皋眼中如同无物。

    只见人群中央立着个身量瘦小的中年男人,他面色苍白,似有不足之症。

    大雪扑朔朔地压了腊梅满头,清甜的花香混杂着血腥气一股脑地飘过来。男人一步步踩在血水里,嬉笑着声声逼问。

    “主子不要的东西应当如何处置,你不晓得吗?”

    这声音嘶哑阴暗,怨毒如牙关中挤出。

    小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男子却充耳不闻。

    他径直走到秃树下的一个雪丘跟前,漫不经心地拿鞋尖踢了踢。

    “一个奴才,也消受得起太医院的药方?你的胃口可当真是不小啊。”

    雪丘被踢得散了架,露出深埋着的孩童的身体。

    苍白的皮肤爬满火痂,早已溃烂成流脓的烂肉。深浅不一的鞭痕相互交错,数支箭矢穿过他的四肢,将他钉在地面。

    男人拔出一支箭来,捏在手心里把玩,一脚碾在他的胸口,半蹲下来。

    少年半点声响也无,男人无趣地嗤了声,靠着俯身的力道拿那支箭朝他肩胛猛地扎下去。地上的人影弓起身来,他的口中并没有塞入什么东西,却沉默得仿佛濒死,连挣扎也无力。

    男人是皇帝的兄长,楚王赵似。刘潆应当称他一声伯父。

    楚王其人昏庸无谋,没有反帝夺权的野心,也无以权谋私的贪婪。唯有一点为皇帝所不容——早年先帝驾崩,宰相覃淳曾欲拥立楚王。

    无论立长立贤,都不该是赵勐登基。后来曲曲折折,申王为庶子,楚王尚且年少,又是个独眼,太后便支持帝位传给了赵勐。

    谁都不愿当这下乘之选,这刺扎在皇帝心里,虽不至于将楚王处死,却也是杀其护随,对外称他病逝,将他圈禁在宫中。

    “听说,你是崔医女的义子。”赵似将匕首上的血擦在少年苍白的脸上,缓慢地直起身来,低声哑笑道。

    “她病了,就快要死了?若能为王室效死,这是她的福分。一个奴才胆敢用主子的药,便不怕折寿了?”

    少年的身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扭曲着,雪白的脖颈上箍着粗大的铁链,那只细瘦的手斜搭下来,白生生的尖利指爪从破损的衣袖中露出一截,令她心中惶然难定。

    由于太过瘦小,过大的衣袍套在他身上,倒像是麻袋套住了稻杆。

    少年被挟制着坐起身来,咚的一声,同样细痩的身影跌落在他的脚边。

    “你便是想救她?若我容了你这一个叛主的奴才,往后便有千千万万个将手伸到主子跟前来。”

    赵似沉吟片刻,抚掌一笑:“不如,你来选一选。我瞧你长得俊俏,我那弟弟正有这个不清不楚的怪癖,弄死了不少小太监——我瞧你倒是挺经得住折腾。”

    他凑近一点挟制少年的颊:“你若是答应,我便再给你娘赏几贴药。不过这药丸稀罕,若不坚持服用,她照样活不过冬天。晋时——”

    他甩开手,古怪地笑起来:“端看你能否抓得住我那弟弟的裤脚。”

    “如何?是现在受死,还是苟延残喘,活过一旬?”

    少年的身上覆了薄薄一层冰壳,被凑近的剑锋割开,溢出溪流般的血液。地面的积雪染上红梅,却丝毫没有化开的迹象。他整个人似乎已经失了温度。

    那蜿蜒的鲜血如同凛凛雪水,灌入她的每一寸体肤。

    与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次,他们会死的。

    崔医女瘦的脱了形,蜡黄的脸颊上满是病痛的痕迹。

    她被几个宫人钳制着推到地上,她病得很重,几乎发不出声音了,可她挣扎着爬起来,遮挡住少年的大半个身体:“臣女代他赔罪,念在幼子一片赤诚孝心——求您宽恕,臣女愿、臣女愿以死谢罪。”

    赵似笑着抬手,十数把利剑便将她的脖颈团团围住。

    崔医女的身体是颤抖的,可她一次也没有回头看看他。

    直到脖颈上传来黏腻的触感,一点痛感也无。刘潆闭着眼睛捂着耳朵,也能看着他爬起来,七寸长钉随着他的动作而将伤口更加撕开,他颤抖着将那剑锋徒手掰开。

    血液流动的声音,响彻如钟鼓。

    “奴才愿意。”他跪匐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在地面留下一个深红的血印:“求王爷赐药。”

    刘潆的手指发着颤,紧紧地攥着手中皋木,衣袍松松垮垮的,风灌进来,直叫人遍体生寒。

    他愿意什么呢?

    他还那么小。

    周围嘻笑声哗然而起。再等下去,便来不及了,就和那时——

    他们究竟要如何?这样做,很好玩吗?

    他们抛尸便抛尸,杀人便杀人,做什么偏偏要来她面前杀?

    她木然地笑了声,索性在袖中擦了擦手心里细密的冷汗,一步步往回走。

    这楚王被囚在宫里,妻子病逝,长女又天生痴傻,在寝宫附近落了水,死的不明不白。这么多年过来,他几乎也成了半疯。

    刘潆忆起赵嫒生前模样,将罩裙胡乱撕了几道,用地上的石块割开自己的手。奇异的漆状血液从伤口中不断涌出,冬日昏沉的日光打在她脸上,衬着苍白的死气。

    她伸手捻了些墙灰,皱着眉。下一瞬间,咚的一声闷响。她往袖子上抹了把血,狠了狠心,又往墙上撞去,直到树液的淡香裹满她全部的体肤。

    崔医女的脸色如同窗纸,四五个小宦拉着绳套,一端将少年的脖颈勒紧,另一端绑在马鞍之上。她大约是明白磕头没有用了,便拼命抱着少年不肯撒手。

    一个内侍上前当胸一脚,另一个一巴掌将她扇得眼冒金星,再站不起来了。

    赵似正待跨上马背,忽尔听见含糊的咿呀哭声,远处跑来个头破血流的疯丫头,她满脸是泪,直愣愣的就往池水里跳。

    “太监杀人了……杀人了……他们都死了,我也要死了……”

    她的年纪和赵嫒死时差不多,离得越近,她便越像赵嫒。赵似心中又惊又怒,一股血冲上头顶,扔了缰绳就要往水里扑。

    那时是盛夏的深夜,赵嫒落水的消息传过来时,他不顾外裳鞋袜,失魂落魄地往伏秀宫中赶,迎来的是苍白的尸首,连一个为着她往下跳的机会也没有。

    以往王爷见到疯女人,时常会想起郡主。可如今时值隆冬,在这彻骨的水里一浸,少说也要病上十天半月。

    身边的内侍慌忙拦住他,赵似气的抬腿就是一脚,哽声怒道:“贱奴!还不快把人给本王捞上来!”

    没来得及入水的,受了几鞭也纷纷落入水中,他用手捂住眼睛,像是嘶吼,又像是哭叫:“贱奴、贱奴.....区区阉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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