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浪潮翻滚着，在瞬间涌了过来，寸寸紧逼。

    纪花泠顿时神经紧绷，摸向身侧……

    忽地，他一滞，表情在瞬间空白——

    “我的……剑呢？”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他便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权。少年薄薄的身子被外力拖拽着，一点一点坠入无尽的深渊，恍若大雨时被打湿了翅膀的蝴蝶，徒劳地挣扎着，在浅浅的水洼里，近乎溺毙。

    “不！”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逐渐涣散，“师姐，还在等……”

    *

    不知过了多久，纪花泠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他站起身，那份无力的拉扯感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如今，竟是一身轻松。

    习惯性地低头整理衣衫，他却惊讶于自己的现状——本应该抚平衣褶的手掌，竟径直穿过了整个身体。

    ”是幻境啊。”纪花泠顿时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垂下手，瞳仁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如今的自己，就如一缕烟，已经没有实体了……看来，得尽早想办法出去才是。”

    撇下杂乱的心绪，他抬眸望向前方——如今自己身处山顶，前几日的修炼让他耳聪目明，足以让他把远处的景观尽收眼底：

    人影瞳瞳，宫灯摇曳。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就是宗门之外的凡人口中的皇宫。

    虽不曾亲眼目睹，但也略有耳闻。

    外门有不少弟子，承担着外出医治被魔兽抓伤的凡人的任务。问诊的过程并不繁琐，只需依据病症给对方提供炼好的丹药便成。正因为如此，他们往往会多出将近半日的时间进行自由分配。

    每每从外界回到宗门，他们都会带来新鲜的故事——并且，似乎尤其钟爱关于皇室的话题。而自己，总是会在忙完琐事之后，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从回忆中抽离，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知为何，眼角竟起了酸涩之感。

    为什么会这样？

    耳畔只有风声，无人应答。

    纪花泠也不介意。毕竟把他拖入幻境的那位，至今都没有露面。

    他轻轻一使力，便飘到了半空，漫无目的地打着转儿，仿佛是在人间飘荡的一缕亡魂——也许是千百年前去世的；也许就在刚刚。

    当纪花泠还在犹豫前进的方向，迟疑着不敢妄动。忽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吸了过去，最终，在一栋古色古香的建筑上空停下。

    “御书房？”前檐下悬挂着的匾额十分显眼，他研究了好一会儿，搜刮了一圈记忆，才勉强找到了寥寥几句对应的信息，“原来，这便是皇帝办公的地方么……和他们描述的比起来，似乎还要气派些，还真有几分‘真龙’的威慑在。”

    话音才落，他便忽地愣住了，喃喃自语着，有些出神，“不对，就算这是幻境，也太反常了。”

    在被拉到此地的途中，他似乎听到了茶楼里的说书人的一句话——帝王之气能驱散一切魑魅魍魉，除了忠良之后或是皇亲贵族，在死后皆无法接近此地。而自己以灵魂的形态出入此地，分明也算得上是一只籍籍无名的小鬼，但怎么就……

    思考无果，他放弃了纠结——毕竟他的主要任务是破阵，不必费心于这些小细节。

    “唔，既然特意把我送到此处……”他的视线慢悠悠地飘到了地上跪着的年轻男子身旁——他是这块区域内，自己目所能及的唯一的人。他的身上，也许还有一些线索。

    年轻的男人一身素服，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眼间略带着些疲惫；不过即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的矜贵。

    默念了一句抱歉，纪花泠径直飘到他面前，想一睹对方的真容。此时的青年也似乎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恰好抬眸——

    “怎么会……这么像？”尤其是他的眉眼，若是和纪花泠放在一起，一定会有不少人把他们误当做一对孪生兄弟。

    压下心头的种种疑惑，纪花泠沉默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吱呀——”殿门被推开，身着黄袍的中年男子率先打破了僵局。纪花泠刚想抬头仔细看看，浑身就被一股气息压制得有些不适。

    哦，原来帝王之气是真实存在的；这真龙之身果然有几分厉害，纪花泠不禁感慨，那说书老头确实靠谱。

    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的动静，一边飘到了数米开外，遥遥看着——他惜命。

    “国师快快起来吧……你已经跪了大半日。”

    “陛下，是微臣的错，微臣罪该万死。”

    “不必如此怪罪自己……小钰，朕不怪你。”皇帝叹了口气，“她性子就是这样，就算是朕，也管不住她……”

    “你和她是朕看着长大的，她走了……你以后就代替她多陪陪朕吧。”

    “是，微臣谢陛下恩典。”宽大的袖袍下，青年死死的攥着拳头，白皙的皮肤衬得青色的血管愈发明显。

    “你去看看她罢。明日，她就要……葬入皇陵了。”说完这句话，九五之尊的男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宁宁和你关系好，应该是希望你去见她一面、给她送行的……”

    “去吧，孩子，”他背过身，把痛苦悄无声息地隐藏，“不要留遗憾……”

    见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作为一个惜命的鬼，纪花泠在皇帝和国师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国师走得很慢，“小鬼”也能边飘边欣赏宫中的美景——眼前的一切分明很陌生，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又似乎对此地的一花一木分外熟悉。纪花泠长长的睫毛一颤，掩盖了他慌乱的思绪。

    这厢的“小鬼”尚且沉迷幻想无法自拔，那厢，国师又突然加快了步子……眼见青年就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纪花泠急慌慌往前飘——

    没掌握好分寸，撞上了。

    随即，他感觉自己身子一沉，仿佛双脚沾了地……等他的视线再度清晰——嚯，自己竟成了国师！

    可是，他不认路啊……纪花泠有些无措地愣在原地，心脏因紧张而砰砰直跳。

    不远处的殿里，一位嬷嬷遥遥便看见了他；见他走近了，便颤颤巍巍迎上来：“国师是来送公主一程的么？”

    纪花泠借着国师的身体，僵硬地点点头。

    “老奴带国师过去。”

    尽管主人已经走了，毓秀殿依旧华美如初。若偏要说出个不同，那也只有系在房梁上的几条洁白的丝带了。

    忽地一阵穿堂风吹来，不知为何，他鼻子一酸，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

    老嬷嬷不禁连连摇头感慨：“国师当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纪花泠不吭声，就当是默认了。

    “请吧……”

    他朝着嬷嬷指的那个方向，慢慢挪着步子，一点一点走近那个再也不会睡醒的女子。

    泪又落下了——他怔了怔，有些迷茫，这份感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国师的？

    眼前起了雾，仿佛与外界隔绝，却依稀能看到两个主人公的轮廓——

    他看到了那个初来乍到、不知所措的少年和骄傲矜贵、进退有度的少女；他看到了那个满眼笑意的少年和那个试着与他比划身高的少女；他看到了那个衣带渐宽的少年和那个不省人事的少女……最后的最后，他看到了那个从悲痛欲绝的青年和那个再也没有醒来的女子。

    这是国师的过去么？

    迷雾消散，终于回到了现实。

    纪花泠揉了揉眼睛，又往前走了几步，努力想要看清公主的面容……

    嗯？甫一瞧见她的面孔，他心颤了颤，不可置信地倒退了两步，她长得，怎么那么像……

    “小鬼！跟我们走！”黑白无常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套锁熟练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一只吊死鬼也从两人身后探出脑袋，欣喜地掀起挡脸的盖头，吐着长长的舌头，“你也被抓住了？”

    尚未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又再度归于黑暗……

    这幻境，真是好生奇怪。没有战斗和杀戮，也没有迷障和陷阱……可是，他为何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悲痛油然而生。

    心脏微疼，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

    纵使他知道，自己已经从那层幻境中脱离。

    忽地，一道声音从虚空中传来：“送给你的见面礼，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