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从去年起,张娘子一连给兄长寄了两封信,总没收到回信,哭了不知几回。

    今年初又写了一封信,道:“及见旧人,才知时过境迁。太平四年之事,阿兄纵有万般猜测俱往矣。父亲遭流寇之事应是偶然,但求阿兄不要自苦,早日回转。妹与甥女日夜盼望,敬候回谕。”

    信交给镖师,细细嘱咐了,务必亲自送到手上。

    专人送这一趟信,要四十两银子,镖局打的保票,只要人在定州,一定给找到。

    这镖师一来一回走了两个月,先去了张娘子给的旧址,未找到改名成“章渊”的张大郎。

    从他原先邻居口中知道他搬了家,按着邻居的说法找到邻县,又从邻县辗转回到本县。

    原来竟是张大郎粗粗打了个马虎眼,观察几日见他没有恶意,他才现身。

    张大郎名渊,年愈四十,塞北的风霜将他磨成一个粗粝的汉子,在军中做着八品的录事,也管着茶、酒课税之事,再不是旧时公子模样。

    这些年对朝廷的怀疑,使他成为一个疑心颇重、极为警惕的人,习惯微低着头,从眼眶上方瞧人,眼神森然,让人害怕。

    接到妹妹来信,与旧日字迹相对,确认是熟悉的,他才松口认了就是镖师所找之人。

    因张娘子信中所述颠覆了他多年来的想法,他心中五味杂陈,找个没人的地方,呜咽得像受伤的猛兽,大张着嘴巴沉重敲打着自己的胸口,久久不能回答心中的疑问:“三十年隐忍所为何来。”

    一夜难眠,早起给张娘子回信,说如今相见情怯,竟不敢回乡。

    又将自己近十年来的情形告知张娘子,说“于十五年前娶妻,诞一女。去岁冬,我妻腹中又孕有一子。蹉跎至今,竟只有此事可告慰长辈……等家里、职上收拾停当,再议回乡之事。勿念为安。”

    张娘子收到信,喜极而泣。

    上苍有灵,阿兄还活着,有了正经差使,娶妻生子,生活安稳,还有什么可求的。

    顾观月听张娘子说完来信,见她要落泪,忙劝她:“原先家里凋零,如今我也有表妹、表弟了,过不了多久就能相见,娘该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张娘子拿帕子抹了眼。

    娘儿两个说着话,听见外面时鸣与静春的声音:“活该……”,“脏了咱们的耳朵。”

    顾观月问:“说什么呢?”

    两个婢子走进来,时鸣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连静春也笑着:“嗨,还是叫娘子听见了。平安刚在二门上告诉,今日郝少东家从他家主院里搬出来,一行人在街上与他兄弟干仗,蒋晴娘还挨了姓郝的一个窝心脚。时鸣要告诉娘子,我说何必还管她呢。”

    顾观月冷笑一声:“是,以后也不必再提她。”

    自此果然无人再提晴娘,更不知道她半年后从郝家出来,重回牡丹棚唱曲了。

    顾观月安心坐起月子来。

    这是一个非常、非常传统的月子。

    内室的窗户关得死死的,只有外间的门窗打开,过一道帘子给她通风,洗澡是不可能的,连烧了开水擦洗都只能五天一次。

    她一抗议,张娘子就落泪。

    朱娘子怕一个人管不住顾观月,愣让她亲娘在袁宅住足了月,借着张娘子的哭包属性,把这个难搞的儿媳妇按在了床上。

    她实实在在馊得不行,也不知袁澄怎么每天跟她熬的,赶也赶不走。

    到吃满月酒那天,总算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她觉得自己简直轻了好几斤,重获新生了一样。

    因为亲自喂养的缘故,她身体也迅速瘦了下去,总算还有一点安慰。

    满月酒吃完第三天,她就抱着女儿凌霄要回花满蹊,孔师傅催她催了多少遍了,《宝应花经》再不写出来,孔师傅头发都要挠光了。

    是了,女儿的名字叫凌霄,家里昵称元宵。

    实在因为总是取不好,那日顾观月恼道:“干脆叫个‘袁宵’好了。”袁澄吓得赶紧定了:“大名加个凌字,求求了月儿,不然女儿长大了要哭给我们看。”

    袁澄现在是个十足的奶爸,见媳妇抱着女儿走,忙得一起跟了去。

    朱娘子在后头嘱咐柘枝:“收拾东西,咱们也去拜会亲家。她们城外正好避暑。”一家人都要跟到花满蹊去。

    柘枝听了忙着数人头,朱娘子加两个婢子,袁澄三口加两个婢子、两个单管孩子的奶娘,满满当当正好十个人。

    这亲戚走的,颇有些浩浩荡荡,要准备的东西也多,一时半会收拾不得。

    只好回来劝朱娘子:“咱们晚一天,这么多人要去,也给亲家娘子多备些礼。知道您想看着元宵,也不差这一天。”好歹劝住了。

    顾观月这里,一个多月没回花满蹊,万分想念,车从官道上拐下来,她便一直伸头往前看,看到花满蹊一角,才觉得踏实了。

    这是她的王国。

    等车停在篱门外,顾观月提着裙角跳下,摸着篱门柱子,看着那拙朴的牌子,望向开满鲜花的花圃,竟有些热泪盈眶的感觉。

    忙弃了车向内走去,袁澄单手抱着女儿赶上来,另一只手过来牵她。

    白墙青瓦和黑漆大门的庭院在远处的天空下勾勒出静谧的影子,青石小径两侧玫瑰、栀子、金灯、茉莉、榴花……

    锦绣铺地,绵延无边,空气中全是淡淡的花草香。

    静春、时鸣、奶娘等人后面跟着,都觉得这蓝天白云下,一家三口的剪影说不出的温馨。

    庭院门开了,菡香迎出来,笑道:“前日姨婆回来,让把客房都收拾了,说今天元姨和姨爹来,我一早儿就候在门口了。”

    上前就在袁澄手中看元宵,问着:“妹妹还是好小呀?”

    正要往内院去,就见孔师傅急急从花圃一角追了上来,原来他刚才在那边忙活,离得远顾观月没看到他。

    孔师傅满头汗顾不得擦,先问:“小娘子今日住下吧?咱那花经能接着写了?”

    顾观月笑答:“师傅,就是为这事儿回来的。您老别急,今年一定付印。”

    袁澄亦笑道:“连印书的人都给您老抓来了,还愁什么。且放她去歇歇脚。”

    孔胜搓搓手,高兴答他:“那就好那就好,大郎你当日也是说客,这事儿该着落在你身上。”说的是袁澄当年劝他来花满蹊供职的事。

    一行人边说边进了内院。

    里面何嫂子带着在花圃上工的一个妇人正忙活着,见她们来了也顾不上招呼,一脚站在厨房外,匆匆问候一句,又忙去了。

    时鸣趴在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回头喜对顾观月说:“有群鲜羹、决明兜子、紫苏鱼,还有莲花鸭签……”前面是顾观月爱吃的,最后是她自己爱吃的。

    从议事厅穿过,就到了后院,张娘子正在内厅等着,见他们来了,急忙迎上来接过外孙女。

    顾观月后面调侃她:“阿娘,有了小的,就忘了大的了。”

    张娘子边从襁褓里看着元宵一张小脸儿,边嗔她:“没个大样儿,还跟你闺女争呢,叫女婿笑话。”

    顾观月巧笑着斜一眼袁澄:“袁大郎,你说呢?”

    袁澄叫她看得心头一跳,袖中抓着她的手一紧,忙道:“阿娘管着小的,我管着大的。”

    一家子说说笑笑落座,那边菡香就带着静春等人去放东西。

    张娘子后面与顾观月说到:“亏得有菡姐儿,把理家的事都接过去了,我也不用操心。”

    顾观月便与她说:“我看只菡姐儿与何嫂子两个,也还是冷清。过两年菡姐儿若是嫁人,可不又把娘空下来了?再给娘买两个丫头吧。”

    张娘子有什么不依的,回她:“你看着弄。娘都行。”她这一生,说说怎样都行,其实没吃过什么苦头,随遇而安得很。

    过不几刻就到了午时,三个人一同用饭,奶娘上前将元宵抱下去,只等她醒了交给顾观月喂养。

    看顾观月夹起紫苏鱼,袁澄就给她盛群鲜羹。

    一边摆在她眼前,一边笑了:“我刚在猜你会先盛羹汤,还是先夹鱼脍。”

    这两样菜,一样是干贝、鲜虾、鸡茸、竹笋、香菇等做的羹汤,极为鲜美,另一样是鲈鱼做得生鱼脍,挤了紫苏汁子做调味的。

    顾观月怀有身孕期间,口味一直刁钻,只这两样还合胃口。

    冬天有一夜醒了,一定想要吃紫苏鱼,眼巴巴看着袁澄,委屈到泪都要下来了,唬得袁澄跑了大半夜给她凑齐了,她抱着吃了半盘子,差点儿吃撑,还要描补:“是肚里这个要吃。”

    如今听袁澄这么说,她便将鱼放在盘内,咬着筷子笑着看他,有一种娇俏的可爱。

    小夫妻二人在张娘子面前眼里拉丝,张娘子只好当看不见。

    饭罢就将两人撵了出去:“给元宵喂好了,就抱到我这里来,你们去花圃逛逛。”

    两人果然出去,一起哄着元宵玩了一会儿,将她喂饱、抱睡了,便交给奶娘抱进去。

    牵着手在花圃逛了片刻,袁澄便揽着她的腰摩挲着,问:“天儿这么热,也别逛了,我们也去歇一歇?”

    顾观月闻弦音知雅意,脸上不由泛起红晕,两个人三个月未亲近了,袁澄整个人就是行走的荷/尔/蒙好吗。

    迷迷糊糊任由他牵引着回了房,将门一关,就被他打横抱起,放在(船ing)上。

    袁澄的劣性这会儿才显得淋漓尽致,月儿的闺房他只进过两回,从第二回起,就渴望在这里将她这样那样了。

    鹅黄的帐幔,幽幽的香气,暌违多日的心上人,女儿家私密的闺房,半下午还高悬的日头,外面不时来往的下人,激得袁澄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也顾不得怜她惜她。

    顾观月一时难耐,声响儿有些大了,袁澄慌得亲上去堵住,模糊说到:“好月儿,你忍一忍,外头有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观月趴在枕头上,一身香汗,恼得捶他:“袁行直,我还要不要脸面了,你混蛋。”

    袁澄悄悄出去,红着脸叫静春:“悄悄打些热水来,天儿热需要梳洗。”

    静春看他衣裳都有些散了,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敢多问,趁着灶上没人,打了水来给他。

    袁澄亲自给两人擦了,为她理好衣裳,开着窗儿散味儿,见她承欢后绵软无力的样子,忽地吃吃笑了。

    总算得偿所愿。

    一时门上静春轻轻问:“娘子,元宵醒了,饿得哭呢。”

    顾观月忙起身,急得问袁澄:“我头发乱不乱?”袁澄替她抿了抿头发,将她抱在怀里,深深吸了口气,叹道:“月儿,这里也有一个人没吃饱呢。”

    顾观月推他,声音娇柔:“好郎君,饶了我吧。”难得地服了软。

    袁澄只好放她去了,至晚仍将女儿交给奶娘外间带着,到底又要了一回。

    云收雨住,交颈相卧时,袁澄将她揽在胸前,模糊问她:“月儿可想过去扬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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