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春雨下了一夜，第二天放晴，光艰难冲破晦暗厚重的云层。
沪州的技术高新区在南部，寸土寸金的地段，聚集了国内头部互联网企业。一辆黑色商务车划过积水，溅起阵阵涟漪，驶进“微来科技”公司的园区。
陈兆东下车，一身西装笔挺，满脸都是社畜睡眠不足的疲惫。
他的助理方明接了电话，早早等在办公楼下，见到陈兆东立即迎了上去。
“陈总。”
陈兆东微微点头，问他:“人呢?”
方明说:“在会客厅。”
两人往办公大楼里走，陈兆东身高腿长，一步跨了两个台阶，边走边问:“几个人?”
“报备的是四个，来了三……三个。”
方明一双短腿跟的吃力，压着急促呼吸，“他们到了快一个小时了，薛经理正在陪他们录制。”
“微来科技”成立十周年，要配合总台做一期新媒体设备领域的访谈。采访在半个月之前就定好了，两天前确定的录制流程，今天如常进行。
电梯正好停在一楼，陈兆东伸手按了会客厅所在的楼层，询问:“领头的那个记者叫孟莱?”
这是他第三次确认，之前在电话里就询问过两遍。
“是叫这个名儿没错，您问我那会儿，我特意打听了……总台记者孟莱，在网上也挺出名的。”
方明絮絮叨叨的话停下，转而问:“采访有问题?”
陈兆东盯着电梯壁发愣，随口道:“没。”
方明一颗悬着的心稍稍落了地，但还是悄悄观察陈兆东的神色。
这次采访虽然很重要，可按理来说，这种宣传性质的活动，并不归陈兆东这个技术总监管。
方明想不通陈兆东来做什么。
出了电梯，经过景观墙黑白装饰的廊道，到会客厅所在的位置，里头却没人了。
方明询问了路过的同事，那人说薛经理带着采访团队去了体验室，要录一些新设备的素材。
方明还在和同事攀谈，一扭头，陈兆东已经走了，他急忙跟了上去。
·
二楼体验室内，薛经理正拿着一款VR眼镜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说到专业词汇放慢语调向身旁的女记者解释。
陈兆东匆匆赶来，透过半开的房门看到里面的场景，脚步下意识停住。
设备体验室光线昏暗，录制机器挡住了大半场景，她肤色很白，站在那里格外惹眼。
陈兆东盯着里面的人，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本来没睡几个小时的脑袋经过刺激，更加浑噩不清。
他疲惫的按着发涨的太阳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径直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初春的天气，潮湿空气带着驱散不了的寒意。
洗手间大理石地板干净透亮，陈兆东站在洗手台旁，不怕冷似的，捧了冷水就往脸上撩。
反复几次之后停下，点了一支烟。尼古丁和冷水双重刺激，他整个人清醒了一些，后知后觉般意识到，那人真是孟莱……不是同名同姓闹的乌龙。
陈兆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神情疲惫，但好歹西装革履，倒也不算太狼狈。
他整理了西装领口，抽了几张纸巾随意擦了脸。
回到体验室门口，方明还在。
陈兆东打发他去忙。
方明一脸忐忑，“那你……”
陈兆东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半开的体验室，“我等人。”
方明刚才也看到了秀丽漂亮的女人，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眼见陈兆东着急来公司，又跑去卫生间洗脸，还一脸忐忑的看着人家——
想泡妞?
他开始好奇那位叫“孟莱”的记者是什么来头。
可得到陈兆东吩咐，又不得不离开。
敞开的房门时不时有交谈声传出，那道熟悉的女声格外明显。
陈兆东靠在墙边，安静等待。
过了一会儿，他翻出手机，盯着对话框犹豫半晌，发了一条信息。
陈兆东:【孟莱来了。】
信息发出没多久，采访结束了。
薛经理先出来，电视台的几个人在体验室收拾器材。
陈兆东起身，往房间走。
蓝色衬衫的女人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正将摄影支架往一个黑色的包里装，蹲着的动作，深色高腰裤束缚下的腰身纤细。
陈兆东在门口站定，心里演练好几遍，唇齿间辗转多次，将那个名字叫出口。
“孟莱。”
蹲着的人动作停住，转头看。待看清了人，秀丽脸上有些惊讶，“兆东?”
她让随行的同事收拾剩下的器材，起身走向陈兆东。
陈兆东伸出手和她相握，短暂分开。
刚才还紧张到用冷水洗脸的人，这会儿面色如常，侃侃而谈:“真是你啊，刚才我助理说，来采访的记者叫孟莱，我还不敢信。怎么来公司也不告诉我?”
孟莱说:“原本来采访的同事生病了，我来替他的，没来得及告诉你。”
陈兆东自然而然接了话，“录的顺利吗？”
“顺利呀，你们公司的这些设备让我有些羡慕，太先进了。”
陈兆东笑笑，他长相本就白净阳光，满脸笑意时格外亲切。“不用羡慕，这些设备会投入媒体应用。”
他说起前段时间公司和孟莱的电视台谈了合作，向台里的融媒体中心输送技术，成立“融媒体”实验室。
“我谈合作的时候去了你们台里，但没见到你。”
孟莱说:“那段时间在出差。”
“做你们这行挺辛苦。”
孟莱点头，“还行，就是时间安排比较灵活。”
陈兆东顺势问:“那今天应该安排灵活吧，一起吃个饭？”
“台里有规定呢，还是不了。”
“什么规定这么死？”陈兆东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温声道:“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孟莱研究生毕业那年调动工作到了京市，就在那里稳定下来。沪州不过是她读了几年书的地方，偶尔会想起，却一直没能来看看。
陈兆东继续道:“不违反你单位的规定，我私人请你。就我一个人请你，他不在。”
为避免孟莱再次拒绝，他特意强调了“就我一个人”、“他不在”。
只是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暗示，意味太过明显。
他不在……谁不在?
孟莱显然听懂了，但她没应声。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和微妙，站在孟莱旁边的同事周路阳察觉到了，目光在孟莱和陈兆东之间流转。带着探究。
“他最近怎么样？”孟莱打破沉默，主动询问。
她接话接的突然，陈兆东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顾蔚然。”孟莱表情很淡然，“他最近怎么样？”
“出差了，新品上市。一年到头都在忙，还是老样子……”陈兆东神色有些不自在。
孟莱微微点头，没再问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只是再没提一起吃饭的事。
同事收好设备，几人一起往楼下停车场走。
陈兆东态度恭敬的和孟莱告别，临关车门前又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几年磋磨历练，他们都不是当初直来直往的学生，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将疏离客套用在对方身上。
车子慢慢驶离，在路口拐角处浓密的几株山茶遮挡了视线。山茶原本含苞待放，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压了回去，瑟缩在浓翠的叶里。
陈兆东猛盯着那几株花束发愣，像是还没从刚才的重逢里脱身。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扯出一个笑，后知后觉感叹“……真他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方明问:“孟记者是西边的太阳?”
陈兆东嗤笑一声。
西边的太阳?才不是。
不过，倒是很多人学生时期的白月光。
他盯着车子驶离的方向，意味不明问助理:“知道那谁吗？”
方明第一次见社交恐怖分子陈兆东那么拘谨的样子，于是大胆猜测:“您某个前任?”
要不是欠的风流债，何至于那么卑微?
陈兆东看着远去的车辆，神情复杂，半晌才说:“猜对一半。”
……是前任没错，却不是他的。
陈兆东半眯着眼睛，不知真假道:“要是没出意外，她现在就是微来老板娘。”
“啊?”方明满脸讶异，呆愣半晌，反应过来后缓缓张大了嘴巴。忍了忍，没忍住，“我的天……原来顾总喜欢这种类型啊，不过真的很漂亮，比电视上好看……”
陈兆东笑笑，没理会助理马后炮似的吹捧，低头打开手机，点进备注是“顾蔚然”的页面，信息框里还是他发的那句:【孟莱来了。】
对方没有回他。
态度冰冷。
陈兆东心里其实也不在意，给顾蔚然发信息是他突发奇想。这会儿热乎劲儿过去，又觉得没意思。
他想起孟莱刚才的样子……好像和他们分开的这些年，她回到了原本的人生轨迹，重新成为一个乖巧、好教养、优秀的富家女。
在陈兆东的印象里，孟莱脾气一直很好。
但可能就是脾气太好，所以那唯一的一次失控，就显得格外深刻。
他现在都能想起，孟莱当初的咬牙切齿那句“……我不原谅，也不让他心安理得。”
想到这里，他惊觉自己刚才行为冒失，怎么还有脸请人家吃饭?
陈兆东突然沉默，神情也严肃下来，转身往办公楼走。
-
车子从科技园区出来，孟莱打开电脑看同事发过来的资料，这次工作除了视频资料，她还需要写一篇书面报道。
同行的刘悦整个人爬在打开的车窗边，看窗外的景色。
摄影周路阳在开车，开口提醒，“刘仙女，注意安全。”
刘悦坐正了身体，看向盯着电脑屏幕的孟莱。
孟莱靠着后座，黑发衬的面容越发白皙，五官线条柔和。
她的身上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清冷感，少一分会显世俗，多一分则显得疏离。
随着访问结束，车内气氛轻松，刘悦感叹:“感谢孟记带我见世面呀。”
孟莱敲击键盘的动作没停，随口问:“那小刘同学，第一次采访感觉如何？”
刘悦说，“有点儿遗憾。”
孟莱问:“遗憾什么？”
刘悦说:“没见到顾蔚然啊。”
前排的周路阳没听清，问:“谁？”
刘悦加大了音量，“顾蔚然! 还以为这次来总部会见到他。”
待听清了那个名字，周路阳笑的很大声，“你怎么那么天真。天真啊! 就算来总部，人家总裁也不可能出来接受采访。”
刘悦嘟囔，“所以遗憾嘛。”
周路阳不懂，见不到顾蔚然有什么遗憾的。
刘悦给这个中老年人科普，“你知道微来科技的两大宝藏是什么吗？”
周路阳打着方向盘转弯，顺口道:“高工资。加班。”
“微来科技”是业内领头企业，员工工资待遇顶尖，人人挤破脑袋想进，但工作强度也大，加班几乎是家常便饭。
听到这个回答，刘悦一阵无语，“是‘世类’游戏和老板啦。”
周路阳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游戏好玩、老板好看呗。”
周路阳存心逗她，“游戏我玩儿过，确实好玩儿。但老板……没见过，我不相信你的审美。”
“你没见过他照片吗？一年前流传出来那张，超级帅的。”刘悦说着，打开手机，翻出珍藏图，从后座爬起来拿给周路阳看。
周路阳匆匆扫了一眼，点评，“是还行。”
“你管这叫‘还行?’”
刘悦不服，“周路阳，你就是嫉妒别人长的比他好看。”
她凑近孟莱，“孟记最客观了，来评鉴一下，他是不是特别帅？”
孟莱敲击键盘的手停下，看向刘悦手机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