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漠无垠,风尘滚滚。

    无数沙石涌起浪涛似的褶皱,与风纠缠着发出呜咽低鸣。

    映照着盈盈篝火,衣裳鲜丽的异域女子舞姿婀娜动人,眸光流转间媚态横生。

    几个粗犷大汉饮酒作乐,不时拍掌叫好,碰得马刀铿锵作响。

    营帐内的裴沉榆艰难翻身,衣袖随之滑落,裸露出的雪白肩头布满青紫斑驳。

    她不过桃李年华,双目却是浑浊无神,蕴藏着深不见底的恨意,已不见大晟美人的风姿华容。

    舞姬掀帘而入,用颇为蹩脚的汉语道:“可汗大人命阏氏弹琴助兴。”

    透过门帘的缝隙,数道贪婪残暴的视线顷刻间投射向裴沉榆。

    她名义上的丈夫拓跋颜正搂着身旁的温香软玉,漫不经心地摩挲手中酒杯。

    裴沉榆拢了拢衣衫,神色无波地拨动琴弦,如泣如诉的旋律在指尖缓缓流淌,一种难言的孤独凄凉倾泻而出。

    “难怪都说大晟美人娇软,我看是没长骨头嘛。”帐外有人调笑。

    拓跋颜半抬眼皮,散漫道:“软不软,一试方知。”

    众人哄然大笑,继而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毫不掩饰其中的鄙薄不堪。

    裴沉榆假装听不懂异邦人的污言秽语,待一曲终毕自顾自地拉上帘子,这些年她一向如此。

    拓跋颜忽地走入帐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倚在榻上的裴沉榆。他自袖袍取出一袭卷轴随意扔到地上,嘴角勾出玩味的弧度。

    裴沉榆心头生出不祥的预感,她拖着残破的身躯,借微弱火光展开卷轴,一双浊目细细辨别其上文字。

    “京城裴府通敌叛国,罪无可赦,琢赐连坐家族,家产充公。”

    寥寥几行字转瞬间扑灭裴沉榆残余的希望,滚烫的眼泪簌簌滑落,诉不尽她的悲痛和凄苦。

    为了家族的繁荣和兄长的前程,她被迫远嫁万里之外。忍辱负重多年,等来的却是满门抄斩的消息。天地之大,尽无裴家容身之地……

    拓跋颜在一旁看够了戏码,颇为满意地折身回到席上。

    外面的嬉笑声越来越响,毫不留情地摧残着裴沉榆的神经,让她更觉通体生寒。

    也罢,她本就不愿以这副模样苟活于世,便在阴曹地府和爹娘求个团圆吧!

    裴沉榆思及此处,再也压不住喉间腥甜,一口鲜血瞬间洇透了昏黄纸张。

    ……

    裴沉榆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梦境沉浮,离合悲欢交错。

    长梦初醒,万物皆空。

    她缓缓睁开倦怠的双眼,只觉头疼欲裂意识昏沉。

    满室繁丽映入眼帘,地上遍铺暗花流云纹的绒毯,紫檀雕花床四角垂挂流苏香囊,昙花小榻上的鎏金熏炉做成螭兽模样,烟气袅袅嗅尽花香梨甜。

    这般陈设,分明是她住了十七年的闺房。

    裴沉榆猛地掀开藕色帐幔,赤脚走下床榻转到梳妆台前,仔细端详铜镜里的面容。

    镜中人眉如远山,目若寒星,未施粉黛仍肤白如雪。眉宇虽稍显稚嫩,却也不难料想日后是何等倾城之姿。

    是她,也不是她。

    她的面容早在黄沙吹拂下日渐粗糙,眼眸也因频繁落泪变得晦暗,自小产后身体更是羸弱不堪,怎会是现在这般娇美灵秀的模样?

    裴沉榆神色不变,心下却早已千回百转、倒海翻江,恍惚间铜镜应声碎裂。

    碎片划破她娇嫩的皮肤,鲜血四溅,清晰真实的痛感令她得以确定这一切并非梦境。

    或许是上苍心生怜悯,允她重活一次。

    裴沉榆心头酸楚,眼眶却是干涸的。前世流了太多眼泪,现在再也哭不出了。

    贴身丫鬟若秋听见动静挑帘而入,瞧见自家姑娘只着寝衣坐在台前,忙担忧地关切道:“姑娘可是梦魇了?怎不多添件衣裳,若是受凉又需喝那腥苦的汤药。”

    裴沉榆定定地看着面前人,若秋为人机敏灵巧,自幼伴她长大又事事为她着想,比起侍女来说更像是姐妹,却在前往和亲的路上染病身亡。

    现下若秋仍是豆蔻梢头的年华,浑身洋溢着朝气,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若秋将神色怔愣的裴沉榆扶回榻上,动作熟练地拿出布带药粉处理好伤口,又将室内收拾妥当。

    “姑娘日后可得当心些,要是留了疤痕可怎么是好?”

    裴沉榆静然聆听若秋絮叨了一阵,已经许久无人对她这般关切。

    她想起裴家前世的命运,右手不由攥紧,玉石护指刺痛掌心,却远不及穿心蚀骨之痛。

    裴沉榆咽下漫天苦涩,哑声开口:“距采选还有多久?”

    “姑娘怎地糊涂了,初审就在明日,也不知谁家女子会被选中和亲,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旁人不知,裴沉榆却是清楚。

    景和十六年,乌金单于拓跋宏携军攻破岐恒关,又在关外应下大晟的和亲之请。

    皇帝不忍公主远嫁万里,昭示天下遍选良家女,最终选中出身商贾容貌出众的她,许以乌金国大皇子。

    景和二十一年,大皇子拓跋颜杀父自立。先以武力征服周边各部,统一漠北草原;继而违背盟约,直侵大晟要塞领地。

    战事四起,民不聊生,身处异邦的裴沉榆沦为人人都可践踏的玩物。

    前世和亲虽非己愿,但她也曾天真地以为裴家自此不会再遭人鄙弃,兄长也能如愿步入仕途。临死前方知,无论是她还是裴家,都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她将前世种种在脑海中反复回放,不愿错漏一丝细节,滔天恨意亦随回忆涌上心头。

    裴沉榆暗自立下誓言,重来一世,她要做执棋之人守护裴府安宁,不会再让至亲背上无妄罪名。

    “若秋,你先下去吧,我有些乏了。”裴沉榆轻揉眉心,柔声道。

    若秋应声退下,不忘将门窗仔细关好。

    裴沉榆静听片刻,待若秋绵长的呼吸声响起才起身下榻。她轻轻推开房门走过长廊,裙裾过处皆是熟悉之景。

    裴沉榆深吸口气压下心中波澜,悄然走进厨房,好一阵翻找才找到所需之物——小茴香。

    裴府上下都知道三小姐一碰茴香就会染上风疹,平日府中膳食从不见此物。

    所幸近日有奴仆脾胃虚寒食欲不振,林嬷嬷便备了些许。

    裴沉榆取出小茴香入锅煎制片刻,去渣取汁一饮而尽。

    不多时,她浑身白皙娇嫩的皮肤出现大片红肿瘙痒,随即一阵一阵的头晕恶心。

    裴沉榆紧咬着牙关回到屋内,既然有幸回到一切发生之前,为了不再重蹈覆辙,这点牺牲实在算不得什么。

    只是裴家作为京城数一数二的富商,稍不留意就会沦为权贵争斗的筹码,若想完全抽身还得从长计议……

    夜深露重,一阵浓烈的疲倦涌上来。裴沉榆睡意朦胧间梦见双亲执刑的画面,手举刀落,血流遍地。四周围满曾受裴家恩惠的黎民百姓,眼神中是浓烈的仇恨与愤怒。

    她猛地惊醒,雪白中衣已被冷汗沁湿。

    眼见自己还卧于锦被中,裴沉榆剧烈起伏的心跳逐渐平复,倏然间听见阿娘的声音。

    “榆儿醒了?”

    时隔多年,裴沉榆再次睁眼见到阿娘,千端万绪的委屈瞬间倾泄如洪,撕破了她强装的镇定。

    她一头扑进阿娘怀里,声音微微颤抖着:“阿娘,榆儿好想你啊。”

    “听秋丫头说榆儿做了噩梦?”宋夫人柔声道,“别怕,娘在这呢。”

    宋夫人边说着话边起身,想将炉中换成静心解郁的安神香,忽而看见女儿满身红肿的模样。

    “榆儿这是起了风疹?”宋夫人霎时急道,“快,快去叫大夫!”

    裴沉榆握住宋夫人的手,正色道:“阿娘,我有话跟你说。”

    “何事?榆儿说吧。”宋夫人不禁跟着严肃起来。

    “阿娘……”裴沉榆张了张口,又陷入沉思之中。

    说什么?

    说她已活过一世死而复生?说裴家遭人陷害家破人亡?阿娘会作何感想?只怕会当她残梦未醒吧。

    “榆儿可是不愿选秀?”宋夫人见女儿犹豫不定的模样,不由猜测:“爹娘本也不愿你远嫁,现下你这模样,或许是因祸得福了……”

    裴沉榆在阿娘的关切声中回过神来,肯定道:“我想陪在爹娘身边,我们裴家虽为商贾,但是行的端坐得正,不比谁低一等。”

    宋夫人眼眶泛红,僵滞的身体轻微颤动着:“榆儿长大了。”

    珠帘微闪,丫鬟郁金进来禀道:“夫人,二姑娘前来探望大姑娘。”

    裴沉榆共有兄妹二人,其中长兄裴沉竹乃宋夫人所出,庶妹裴沉兰是舒姨娘所出。裴沉兰精于算计,向来与她不对付,怎会好心探望。

    宋夫人也拿不定她来意为何,淡淡道:“请她进来罢。”

    裴沉兰掀帘而入,向宋夫人福身垂目:“拜见母亲,姐姐今日要入宫采选,兰儿特意前来送行。方才从丫鬟口中得知姐姐染了风疹,幸好姨娘那有祛风解毒的清枝丸,姐姐服用后顷刻间便会痊愈,断不会误了采选的时辰。”

    “这……”宋夫人闻言,面色犹豫不决。

    “多谢妹妹关心。”裴沉榆出声打断,“风凉露寒,妹妹也多注意身子。”

    说这话时,裴沉榆不动声色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已是深秋时节,裴沉兰只着一袭丁香紫绫罗纱衣,显出玲珑剔透的姣好身姿。她眼下天生携一颗桃花痣,说不出的娇俏明艳,却隐隐有几分凌人之势。

    裴沉兰面色一僵,嘴角还是勾着笑:“姐姐还是快服药吧。”

    裴沉榆接过药瓶,倒出一粒塞入嘴里。不出片刻,面上的红肿斑点果然消了大半。

    “妹妹送的药当真有效,只是为何如此疲乏……”裴沉榆释倦倦地打了个哈欠,就这么钻回锦被闭了眼。

    “长姐!长姐!”裴沉兰见此情形心中有些纳闷,难道这药丸有助眠的功效?

    她想起那位大人允诺过的事,裴沉榆一旦入宫定会成为和亲人选远嫁他乡,到时候裴家受封赏不说,裴府的掌上明珠也独独余她一人。此时若让裴沉榆装病逃脱,岂非功亏一篑?

    裴沉兰心头一振,刚要将她强行摇醒,就听见一声高昂而尖细的嗓音穿过裴府大院。

    “李公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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