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斋

    柳永归斋那日正逢中秋。

    刚刚上任没几天的兰台看着斋里的寥寥几魂,再瞧了瞧寥寥无几的资材,匆匆做完日课从王安石手下跑出来后就拎着一袋胡萝卜去找斋主,有些不好意思地表示想麻烦杜先生再出去寻几位魂回来。

    说完她连忙双手合十飞快地表达歉意再往外秃噜了一连串好听的话,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杜甫,试探着伸手晃了晃手里装着胡萝卜的袋子。

    杜甫无奈的笑笑,心软地应下。

    阮温灯欢呼一声,拉着小毛驴送杜甫到了蓝桥春雪外,随意在一旁寻了个地方坐下等杜甫寻人归来。

    这一等就从暮色深沉等到了明月初升。

    期间苏洵路过见她坐在蓝桥春雪旁便好心找了个灯笼给她,仰头看了看圆月长叹了一口气,

    阮温灯知道对方是想尚未归斋的苏轼和苏辙了,也不清楚该说些什么来宽慰,只得晃了晃灯杆去看晕黄的一团光,无声地发起呆来。

    连苏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时候她都不清楚。

    打破天地寂静一片的驴蹄声从远方传来,也惊醒了发呆的阮温灯。她放下撑脸的手,笑眯眯地提起灯朝远处挥手,看杜甫和一个穿着柳色衣衫的男子走到她面前来。

    对于柳永初见时的介绍她后来再回想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白纸灯笼透出的暖光映在柳永的半张脸上,将他眉目间的愁色都掩去不少,显得温柔而平静,看一眼心就会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

    阮温灯眨眨眼,很轻的露出一个笑,没头没脑地开口:“……你跟我想象中一样。”

    这不是一句客套话。自她担任兰台以来就开始小心的在心底猜想尚未归斋的那些墨魂该是什么样的,想到柳永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浮现在脑海中的就是个穿着柳色衣衫的清隽男子形象。

    而墨魂柳永比她想像中更加清雅美好。

    原先在脑海里影影绰绰藏在浓雾后的影子就这么清晰了起来。

    阮温灯上前半步替两魂照亮,清凌凌的月色洒在脚下的土地,三人就踩着月光行进,看月色在肩上盖上一层纱。少女斟酌着拣了几句话说:“我才接任兰台不久,广厦也才修缮了几间,最近一段时间大概要委屈七哥了。”

    柳永的眸子里极快地闪过一点诧异的情绪,少女却好似浑然不觉,笑着又喊了一声七哥。

    那一刻她的身上好像盖上了一层很远的旧时虚影,如宋朝那些围坐在他身侧讲述闺阁心事的歌女一样带着尊敬和依恋的情绪,唤他一声柳七哥。

    竟让人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领着他来到一间新修缮的广厦,站在门口轻声道了句晚安。

    结果夜里就捡到了一个睡在庭院里的柳永。

    她伸手很轻地推醒了柳永,低下头去望对方的鎏金色的眸,问:“七哥怎么在庭院里睡着了?”

    柳永的思绪像是还沉在梦中,望着阮温灯愣了很久的神,喃喃道:“……你是?”

    “我是兰台。”阮温灯把手里的浅灰色薄毯递过去,微笑着应答,“七哥今日刚归斋不久。”

    说着她低头看了眼表,后知后觉地“噢”了一声:“原来已经过零点了啊。”

    柳永歉然一笑:“实在抱歉,刚归斋不久,就让兰台为我担心了。”

    “没有抱歉的说法。”阮温灯见他似乎不需要毯子,就又从柳永手里接过来,抱在怀里,“我送七哥回广厦怎么样?下次再别睡在外面了,入秋天气要凉下来啦。”

    柳永摇摇头,有些怅然地笑了笑:“我今晚出门,是准备放河灯的,既然遇见兰台了,兰台愿随柳七一起么?”

    “好呀。”阮温灯来了精神,也忘了去询问柳永怎么在院子里睡着了,随手把毯子放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凑上前去看柳永用魂力凝出来的河灯,真心实意地感叹道,“这盏灯好漂亮。”

    柳永也露出笑,将人带到河边后自己俯身将河灯送入水中,朝阮温灯解释道:“在我生前,钱塘人将这种水灯唤作‘一点红’。月圆之夜,无数人放灯祈福许愿。流水浮灯,煞是美丽壮观……”

    阮温灯听得起劲,末了盯着水面上孤零零的一盏浮灯,很遗憾地叹气:“在现世是看不见这种盛景了。”

    实际上河灯这种东西在现世里都很难再寻到了。

    少女想着,便自然而然的将心中疑问问出口:“七哥,你许的什么愿望呢?”

    “我为兰台和墨痕斋许愿。”柳永有些赧然,声调也轻下来,“兰台让墨痕斋复兴,而我……却没什么能帮上忙的,反而让兰台为我烦忧。”

    阮温灯的心底忽然浮现出一丝不详的预感,抢在柳永要开口苛责自己前把话抢了过来:“怎么会,七哥能归斋就是最大的忙了,墨痕斋缺了任何一个魂都是不圆满的。”

    墨痕斋是圆梦之所啊。

    在命运的洪流下被迫分隔阴阳的挚友亲人还能再见,以墨魂之身去弥补生前的种种憾事,于历史的千秋长河里长存不朽——

    而她作为芸芸众生里被选中的兰台,代替那些热爱诗家的人们来见证这种种圆满,于她而言,没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所以柳永不应该妄自菲薄。

    她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

    “嗯……”柳永若有所思地点头,阮温灯从他面上瞧不出他听进去了没有,也不忙,撑着脸看柳永又凝出一盏新的河灯推入河中,听对方温和的嗓音淡淡的发出感慨,“其实,正是因为愿望的难以实现,才要寄托给河神吧。不过兰台应该是与我不同的。”

    “呀。”阮温灯眯着眼笑,“能得到七哥这样的夸奖,有点受宠若惊呢。我只不过是众生中最普通的一员罢了,比起七哥无论是哪个地方都差得远。”

    就好像她在高中时惊鸿一瞥于课本上找见柳永,听他讲自己的少年意气,讲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又提笔去写歌女的旖旎心事,低眸去听脂粉声色里一点尚未被生活磨去的纯真心事。

    他俯身,去正视那些如浮萍般一生漂流的女子,透过躯壳去看她们的灵魂,并为那些最平凡的心事而动容。

    阮温灯觉得不会有诗人做得比他更好了。

    连她也不可以。

    她或许能共情于旧时歌女的无奈,却到底没经历过她们的苦痛,未曾体会属于她们的身不由己,于是连共情都隔着水雾弥漫的大江。

    比起她们,她不知有多幸运。

    阮温灯默默听着柳永对她的祝愿,接下对方视线里投注而来的歆羡,随后颇为煞风景地拉住柳永的袖口扯着人往广厦的方向走:“要凌晨一点了,该去睡觉了。”

    柳永被她拉得一个踉跄,有些慌乱的稳住脚步,几乎是慢跑起来跟在对方身后。

    “七哥下次别睡在外面了,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能控制的。”阮温灯扶着洞庭居的门,探进半个身子,觉察到他眼睛里流露的诧异后狡黠地露出一个笑,“微之在你前面回斋——于是顺便找斋主了解了其他墨魂的情况,我能背个七七八八呢。等后面资材足够了多在斋中放几个懒人沙发吧,相信贺监也很需要。”

    不过到底还是没撑到少女口中的“等斋中资材足够”。

    阮温灯回兰台小筑后先是强忍着困意翻出历任兰台留下来的笔记,重点挑关于柳永的部分看过,除却柳永在七百年前因不明原因时常陷入昏睡之外再无其他,翻遍历任兰台留下的手札都再找不到关于柳永的只言片语。

    只因柳永从不带兰台去他的溯源。

    阮温灯长叹一口气,揉揉酸涩的眼,又打了几个哈欠,在洗漱一番还是直接倒进柔软的大床之间挣扎了一番,最终还是果断将自己扔进床铺裹住被褥。

    结果越躺神思竟越发清明了起来。

    阮温灯:“……”

    困过了。

    她看了眼时间,在她裹着被子辗转反侧的这段时间里钟表已不知不觉地转到了凌晨三点,想着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干脆从床上起来翻出现世还未做完的课业,把最后剩的一点尾巴给收了,随后在四点零几分时去点卯册签下自己的名字,静待元稹三人来点卯。

    第一个推门而入的是岑参。

    “……兰台?”他下意识的开口,语气似有迟疑,停在兰台小筑门口踌躇不前,“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阮温灯扬手挥了挥点卯册,半真不假的开口:“还没睡呢,打算起来卷死你们三个卷王——阿岑你后面的是微之还是介甫?”

    “王相公迟了一步。”元稹施施然从迈步而进,接在岑参之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觑了眼明显是兰台代签的“柳耆卿”三字,笑了下。

    阮温灯朝他点点头,坏水从眼尾不住的往外冒:“终于把介甫卷到第三排去了。”

    “……”王安石没说话,只是落笔更重了些。

    阮温灯尚且还精神,顶着岑参和元稹诧异的目光强拉着王安石去解梦居放许愿灯,下来后又盯着资材皱眉,转头去梦溪园找沈括,推拉扯皮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懒人沙发是可以从现世带进来的,直接宣布生意告吹,兴冲冲的去网上下单了不少。

    凭借这一点鸡血,她飞速在王安石的监督下赶完了课业,八点左右迷迷糊糊的缩进居室,把兰台小筑的大门一关,发誓要睡个昏天黑地。

    王安石看着哐当一声擦着自己鼻尖关上的门,一时无语凝噎。

    岑参暂且放下手中的财务报表,低声朝王安石解释说兰台今早说她熬夜还没睡。

    相处几日下来,大家也都多少了解了一点关于她颇为阴间的作息,王安石扫了眼全部完成的课业,甩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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