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南楚的镇北王,曾是名震四方的战神。

    自南楚开国,镇北王便战功累累,曾数次击退西北楼兰的军队,为南楚的太平盛世立下汗马功劳。

    先皇感念镇北王劳苦功高,特赐封号镇北,封地五百里。

    而如今,距南楚立国已经过去两百三十余年,镇北王于楚国的地位只增不减。

    皇城外五里处便是镇北王府,此处的建筑恢弘大气,几乎与皇宫可以相媲美,足以看出圣上对镇北王的重视。

    因此,眼前这座看起来有些破败的院子在华丽气派的王府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秋风瑟瑟,卷着一捧枯叶,在空荡荡的院门口打着卷,从虚掩的院门里甚至可以隐约窥探到里头丛生的杂草。

    按理说,在镇北王府,不应该出现这样疏于打理的院子。

    更别提掉漆的大门上突兀地贴着一对‘囍’字,那血红的颜色显得格外刺目。

    夕阳西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着一顶轿子由远至近,最终堪堪停在了这座破院子门口。

    带头的公公用袖子掩着口鼻,似是因为尘埃而低低咳了两声,才随意地朝身后摆了摆手;“到了,把人抬进去吧。”

    说是抬,但跟着轿子的婢女应了声,便拉开了轿帘,语气不算毕恭毕敬,但也挑不出任何错处:“夫人,到静心苑了。”

    片刻,帘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嗯,辛苦你们了。”

    那是一道轻柔似水的女声,可偏偏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地上扬,像是带了把小钩子,便多了些欲语还休。

    周围几个下人听到她说话,有的面露嫌恶,有的表情玩味,总之并没有任何尊重。

    哪怕轿子里坐的是他们未来的主子。

    唯有开口的那位婢女,神色依旧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伸手掀着帘子,她扶住了正准备下来的女人。

    “夫人慢些……小心。”

    从轿子上被扶下来的女人身着一套偏红色的喜服,头戴着盖头,因此看不清容貌。

    众人只得从那布料勾勒出的纤瘦身材与搭在婢女胳膊上的那只宛如白玉的手来判断,这盖头下应该是位端方的美人。

    她微微低着头,被人扶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绣花鞋踩在枯枝烂叶上所发出的声响。

    *

    红彤彤的盖头遮住了大半的视线,沈瑶什么也看不清,刚刚轿子晃得厉害,她现在只觉得胃里有些翻江倒海。

    还好白天没怎么吃东西。不然刚才在轿子上她就会忍不住吐了。

    这么想着,她的脚尖忽地踢在了什么东西上,听着后续咕噜咕噜的声音,应该是小石子。

    “夫人小心。”

    搀着她的婢女又重复了一遍。

    “谢谢。”

    搀着她的婢女一顿,声音低了点:“夫人,这是奴婢分内的事。”

    沈瑶还想说点什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在心里偷偷告诉自己。

    七天前,沈瑶还不知道自己是沈尚书家的庶女。

    那时候,她还在皇城里的藏春楼干活。甚至沈家小厮找上门的时候,她正吃力地拖着一大桶脏水准备去后门不远处的沟里倒掉。

    那还是她第一次见向来眼高于顶的苏妈妈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那不算纤细的腰弯到一个难以忽视的程度。

    而沈瑶后来才知道,当时和苏妈妈同行的那个小厮,不过是沈府后厨的一个伙计。

    沈瑶的母亲曾是藏春楼名动四方的花魁,沈瑶在藏春楼出生、长大,算到今天,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

    沈瑶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娘亲提起自己的生父,而藏春楼里一直有些风言风语,各种说法五花八门,沈瑶也习惯了把这些话当成耳边风。

    所以那天傍晚,当苏妈妈几乎是点头哈腰地把那个小厮带到她面前时,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周丹青没得早,这位爷,这丫头就是周丹青唯一的女儿周瑶。”

    沈瑶的娘亲姓周,直到七天前,她自己都还叫周瑶。

    周瑶从小就在藏花楼做些粗活讨饭吃,苏妈妈把那个小厮带过来时,她刚倒完脏水,都还没来得及擦手。

    那小厮斜睨了苏妈妈一眼,从鼻孔里哼了声嗯,然后对周瑶道:“周小姐,户部尚书沈大人有请,劳烦您和我走一趟吧。”

    他说的挑不出错处,但语气却听不出多少尊重,那双绿豆般的眼睛上下在周瑶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她的脸上,表情里多了点嫌恶。

    而周瑶倒早就习惯了周围人对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的左侧脸颊上有一大块烫伤留下的伤疤,那是她年幼时不小心打翻烛台被烫的。

    虽然娘亲在发现之后立刻帮她处理了伤口,但她脸上还是留下了一片狰狞的痕迹。

    放在寻常人家里,这样的疤痕对一个年轻姑娘带来的影响应该很大。

    不过周瑶在藏春楼长大,脸上的疤反而替她挡掉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且因为这道疤,哪怕到了年纪,哪怕一直在跟着楼里的其他姑娘学艺,苏妈妈也还没有让她伺候那些来寻乐子的老爷。

    最多在其他姐姐忙不过来的时候,叫她过来给客人唱个曲。

    正想到这里,婢女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沈夫人?沈夫人?”

    沈瑶嗯了一声:“怎么了?”

    “已经到喜房了。”

    “哦……那我是不是就要在这里等……等王爷?”

    因为盖头的缘故,她没有看到身旁的婢女表情在某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但很快恢复了正常。

    “是,夫人,按照规矩是这样的。”她边回答边扶着沈瑶坐在了喜床上。

    不过单是听到这句话,沈瑶就知道自己今天大概率是见不到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了。

    若说她在藏花楼学到了什么本事,那听出旁人话里的弦外之音一定是其中一个。

    ——按照规矩是这样。

    单凭这句话,和之前那些奴仆对她的态度,沈瑶已经能猜到了,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并不欢迎自己的到来。

    这背后的原因也不难猜测。

    一是她的出身,藏花楼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而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沈瑶被送到镇北王府做妾,对于王府来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种羞辱。

    二是……南楚上下都知道,年轻的镇北王有一位心头好,只不过那位姑娘并不是高门出身,又体弱多病,所以一直被镇北王藏于郊外的一处别院静养。

    坊间更有传言,她的生父,沈大人与镇北王交恶已久,镇北王又怎么可能高看她?

    想到这里,沈瑶大概摸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肯定不算非常好,但也谈不上坏。

    起码不用继续呆在藏春楼里了。

    于是在听到身边的婢女退出去后,她悄悄自己掀开了盖头。

    入目的是一个略显空荡的房间,除了她坐着的木床外,只有一张看起来老旧的桌子。

    桌子旁边摆着一张看起来同样老旧的凳子,除此之外,这个房间里就没有其他家具了。

    连把椅子都没有……王爷真的很讨厌自己啊。

    沈瑶的视线在那张长凳上停了停,随后转向一侧。

    墙上开着个窗户,看起来有些漏风,沈瑶起身,开窗,发现窗外正对着高高的围墙。

    探头看出去,沈瑶在几丈外看到了围墙的拐角。

    看样子,静心苑应该是整座王府里位置最偏的院子。

    收回视线,沈瑶走到桌边,拿起桌上带着浅裂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早就凉透了的冷茶。

    凉润的液体划过干涩的喉咙,她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

    一杯冷茶下肚,沈瑶放下杯子,回头看了一眼被她留在床上的盖头。

    而还不等她再想些什么,外头忽地传来一阵由远至近的脚步声。

    沈瑶赶紧像之前那样坐回床上,并重新把盖头盖好。

    与此同时,门口响起一阵喧闹。

    沈瑶仔细一听,是刚刚扶着自己的那名婢女的声音。

    “宋夫人,这是喜房,按规矩您不能进去……”

    “小小婢子也敢拦我?!”回应她的是一道音量更高的女声,“让开!”

    说着,那道女声离沈瑶越来越近:“听说新到府上的妹妹是位可人儿,我倒有些好奇,这位妹妹又是怎样的倾城之颜,得让皇上亲自赐婚?”

    话音未落,那串脚步声已经到了沈瑶的面前。

    沈瑶垂眼,自盖头留下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翠绿的绣花鞋。

    然后遮挡她视线的红布被绣花鞋的主人一把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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