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承轩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若是有幸此刻到七皇子府的花园一观,才知道临川先生笔法高妙,所言非虚。花园中数株白梅恰如“东风夜放花千树”,竟在一夜之间开了十之八九,纵然寒风凛冽,但暗香浮动,亦是冬日不可辜负的一道美景,而缓带轻裘的萧承轩正是这不辞冰雪的惜花之人。

    花瓣簌簌飘落,坠在他盖着白色毯子的膝头,萧承轩摸索着拈起残花,鼻翼便飘来一股幽香,久久不去。

    梅花,白梅,是母亲最喜欢的花了。

    彼时,自己还是懵懂孩童,父皇、母亲都还风华正茂。母亲那时还未封妃,可也是父皇最宠爱的贵嫔。

    每年梅花盛开时,母亲总要带着满宫的宫女,踏雪寻梅,收那白梅上最洁净的一捧雪,放在白瓷陶罐里,只为泡茶给父皇喝。

    有时自己顽皮,跑得急了,或扑进雪堆,或冲过去用脚丫一踢,那花上的雪就溅了取雪的宫女一脸,母亲少不得恼怒,但即便是惩罚,也总是那样的出人意料,或让自己讲个笑话,逗得那宫女一笑,或让他帮忙,收完满园的雪才罢了,最惊世骇俗的就是逼他给宫女道恼,第一次听说时,他一口就回绝了,世上哪里有主子向奴婢低头认错的道理呢?

    母亲的眼神还是那样的温和,但态度却固执,只是劝告自己,世上只有身份高低,而人并无贵贱,人恒过,然后能改。

    现在想想,他真的要深谢母亲,亏她在世期间耐心教导自己,才不至于让他眼高过顶,只见高山,不见尘埃,做小伏低之时,仍能忍辱苟活。

    现在自己可不是正在做小伏低,苟活于世么?自十三岁上,母亲意外离世,他的生活,他这个人,都像从高高的云端跌落尘寰,放眼宫中,无人再有意施舍他半分温暖关怀。父皇身子坏了,人也变得暴躁易怒,后妃嫔御,皇子大臣,无不惊惧惶恐,真应了“伴君如伴虎”那句话。皇子之间,更是明争暗斗不休,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那座至尊之位,哪里还有什么“兄友弟恭”“长幼有序”,有的只是算计、竞争还有杀戮。

    这些道理,再没有人细细讲给他听,全都是他用惨痛的亲身经历领悟而来。母妃去的第二年,他刚满十四岁,一次跟着皇兄随扈狩猎,居然发现围场边缘一处护栏破漏,正通往不远处的森林。

    他经不住兄弟撺掇,一时兴起,打马就冲进了林子,没想到这林子里不光有寻常动物,还有猎人们最怕的熊罴。那熊原本是在林中休息,一朝为人所惊,发性不已,寻常弓弩根本无法伤其分毫,巨掌一击之下,登时人就飞了出去。

    等他再醒过来,发现身上有几处擦伤,双腿却动弹不得,刚才自己骑在□□的爱马已经肠穿肚烂,死相凄惨,大概因为他昏过去一时闭住了气,那畜生以为自己死了,才未曾再伤害自己。

    天色将晚,林中万籁俱寂,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听风声,听鸟鸣声,听自己的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他又想起了母亲。当初父皇旨意,要为母亲晋升为妃,内务府赶着奉承,当日就拟好了几个上好的尊号,那日他正在殿中一笔一划地练写字,母亲柔软的手指按在他的指尖,教他怎样写得更好,一转头,就看到父皇拈着托盘上一个“慧”字问道:“这个字给你母妃做封号,好也不好?”

    虽然进学也没几年,但是那个字的意思他晓得,是褒扬母亲的意思,于是他自然忙不迭的点头。反倒是母亲顾虑重重地摇了摇头,说:“陛下谬赞了,臣妾怎么当得起这个‘慧’字,万万不可。”

    “慧者,聪慧也,爱妃伴驾多年,一直聪慧机敏,善体朕心,怎么如此谦虚?”

    “不过是陛下不嫌弃臣妾资质粗陋罢了,”母亲的手放开了他,轻轻在青瓷笔搁上拿起一支狼毫笔,“如果陛下定要赏臣妾一个封号,那不如以此号赐臣妾。”

    说罢笔锋一挥,待他看去,却是一个“惠”字。

    皇帝也有些不解,便问:“惠?”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又说:慧极必伤,”母亲跪下娓娓道来,“臣妾情愿以惠为号,贤惠无争,教养轩儿长大。”

    言犹在耳,母亲说得真是对,今日他命中有此一劫,就是他自作聪明偷偷跑进禁区,想多俘获些猎物,让父皇好好嘉奖自己一番引起的。

    他知道自己错了,可已经晚了。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忽然看到眼前亮起了火光,马蹄声由近及远,接着看清的是御林军那闪着银光的铠甲,他最终还是获救了,皇族成员、满朝文武皆道他是侥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这中间一番曲折,是怎样的侥幸。

    此后数年,世人皆道七皇子年少老城,丧母断腿之后颓然遁世,无政绩,无王位,无声无息,除了弱冠之年办了一场比之其他皇子减薄许多的冠礼外,再无任何消息足以成为京城百姓口中的谈资。

    即使是这样一场成年冠礼,对萧承轩来说也是一次致命打击,因为他自从当天尽兴大醉之后,就不知怎么渐渐目不能视,纵然遍访天下名医,却依然没能复明,直到现在,赏梅对他来说,也不过是闻闻香气而已。

    想到这里,萧承轩不禁自嘲地笑笑,将手里的梅花轻轻拂去,与此同时,他身旁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正停在木制轮椅背后。

    “你来了,真是准时。”七皇子开了口,嗓音低沉喑哑,毫无意外。

    “皇子真是越来越任性了,竟避开旁人一个人来了这里。”身后的人解了头上戴的轻纱蓑帽,露出一张男子清俊的脸庞。

    萧承轩脸上露出几分关切,问道:“奶娘她老人家身体可好?年下了,店里生意又是如何?”

    “每次我来,你总是问这些问题,真真是无趣,”男子口吻甚是无奈,“放心,我母亲一切都好,今早还进了一碗白粥,两个糖包,我们家的肉店生意兴隆在螺市街也是数一数二的,断然赔不了你的本钱……”

    萧承轩越听,眉毛便皱得越紧,终究耐不住性子,喝道:“姚潜!”

    骤然被指名道姓,来访的男子不得已收了戏谑之色。

    “不过是看你无趣,逗你一笑,怎么你还这般不领情?既然我来了,咱们就边走边说吧。不等他推辞,姚潜就绕到他身后,双手扶住了轮椅的木头扶手。

    姚潜原本是萧承轩奶娘之子,二人也算青梅竹马,惠妃在世之时,姚潜曾入宫侍读,无奈有个赌鬼父亲,将原本殷实的家境输个精光,奶娘与他合离后,惠妃怜悯他们孤儿寡母不易,于是暗地周全,帮他们在螺市街开了铺面。正因身在民间,几乎无人知道七皇子竟有这样一个交情匪浅的知己好友,惠妃意外亡故后,姚潜才更能混迹市井网络能人,为萧承轩多方探听消息。哪怕是京城最能掐会算的卦师,也万万看不出眼前这俊秀的男子既是螺市街禽肉第一铺的掌柜,又是七皇子的得力心腹。

    七皇子双目失明,姚潜却心明眼亮,七皇子双腿残废,姚潜情愿做他的腿。寒风萧萧,两人踏雪而行,在轮椅偶尔发出的吱呀声中,他凑近萧承轩耳语道:“前几日收到线报,太子和皇三子与张丞相于淮王府密会,只是不知又在谋划什么。”

    “近期朝中也算太平无事,应该并无大碍吧。”萧承轩沉吟半晌道。

    “若说宫内大事,倒有一桩,那就是替殿下和九殿下各觅一段良缘啊!”

    七皇子虽有眼疾,却毫不妨碍他丢给青梅竹马的挚友一个白眼:“说正经事!”

    “我这说的就是正经事,有道是: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这身为皇子的,自然不能金榜题名,也不会有为农事忧心,或是客居在外之时,剩下的一喜可千万不要错过……”

    萧承轩忍无可忍,又怒道:“小姚!”

    “说笑是说笑,只怕这婚事也暗藏着杀机,”姚潜忽然正色“太子和三皇子都对您虎视眈眈,您可要多加小心啊。”

    人心难测,深宫尤甚,一句话,一个微笑,一次夜宴,都可能成为伤人的利器。哪里是小心就能够安然无恙的?皇室争斗,远比两军对垒来得更加惨烈。萧承轩眸光一暗:“再探再报吧。弟兄们可都还安全么?”

    “淮王一贯是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他的势力虽说遍布朝中,对我们这些市井之人却从来都不甚留意,兄弟们都隐藏得很好。”

    “那就好,这段时间少不得要辛苦大家了。”

    “兄弟们都是驾轻就熟,晓得轻重,您就放心吧!”姚潜一边说,一边推着他走过那几株园中开得最盛的梅树。

    萧承轩抬起头,像在感受园中吹过的风,花瓣随风似雪飘散,零落成泥碾作尘,转眼只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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